137 路嬰（十）
容州城以北有一座著名的園子，名為丹荔園。
園子一部分是占地百畝的果木地，地勢多為丘陵，這里又靠近汒水的支流、渂江，十分適合栽種丹荔；另一部分是同樣寬廣的供人起居的莊院，住在這里的果農(nóng)和護(hù)院加起來少說也有一二百人。
園子出名的地方在于它每年出產(chǎn)的貢賦丹荔，但對于當(dāng)?shù)剜l(xiāng)人來說，更出名的是一個人。
這里的主事人人稱“魏婆婆”，是一個已經(jīng)過了耳順之年的老嫗。她本該含飴弄孫，享用常人該享的福氣，可惜天不遂人愿。
人們都說她老年喪女后，心智已失，變成了一個性情孤僻、絕情寡義的老不死。
原在丹荔園小有名氣的時候，四周多有來此做活的鄉(xiāng)民。鄰里之間還算和氣。可自從魏婆婆失女、又撞了大運(yùn)得沐天恩，她的行為變得越來越不可理喻。
凡有鄉(xiāng)人靠近丹荔園，魏婆婆請的那些兇神惡煞的護(hù)院便出來趕人。有人氣不過，去找魏婆婆理論，卻被園中養(yǎng)的惡犬嚇得失魂喪膽，回到家中臥了幾天床才漸漸好轉(zhuǎn)。
從那以后，小孩子們便時常聽到家里人這樣的教訓(xùn)：丹荔園里住著一個吃人的婆子和專吃小孩的惡犬，被抓走就回不來了。
“哥哥，你千萬別去，那里養(yǎng)著一只大黑狗，比我還高……嗯，大概和哥哥你一樣高，一口能吞下一頭牛！”稚童一臉擔(dān)憂地勸阻那個向他打聽消息的青年。
林啟笑著說：“哥哥的力氣比牛還大，所以哥哥不怕。你確定，前面就是丹荔園嗎？”
那孩子點點頭，又拼命地?fù)u頭。他扭頭看了看手里牽著的妹妹，生平第一次體驗到為難的滋味。
當(dāng)他再次抬頭時，問路的哥哥和另一個不說話的哥哥已經(jīng)往前走了很多步，這下誰也攔不了了。
兩個無知稚子目送著周充和林啟走向那座“吃人”的園子。
“大人你看，那兩個小鬼還留在原地呢，真是可愛。”林啟走路時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就是不看好腳下。一顆石子絆了他一腳，害他差點摔倒。
周充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靜。
“你是故意出丑，讓他們掉以輕心，還是真的這么蠢？”
林啟愣了一下，想通了周充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后，他的行止當(dāng)即變得規(guī)矩許多。
他大步跟上周充，小心翼翼地發(fā)問：“大人不是說過，他們不敢拿咱們怎么樣，還怕什么？”
周充搖了搖頭，令林啟一時摸不著頭腦。
“大人，你別嚇我呀。他們可是……”林啟如喪考妣。
“閉嘴。”周充咄了他一聲，“在京城時，我是怎么教你的？”
林啟跟隨周充久了，也知道大人因為他說錯話而生氣了。想到自己的過錯在于膽量不足，倘若他求饒，恐怕大人會更生氣。于是他看著周充，一字一句地念白道：“遇到橫的，要比他更橫；遇到強(qiáng)的，要比他更強(qiáng)。不能壞了鎮(zhèn)察司的名頭?！?p> 周充聽后卻只感到頭疼。
“見了趙玄，我自然有辦法拿住他的七寸。問題是，見到他之前，我們還得過了赤猊軍這一關(guān)。”
林啟的神情也變得凝重起來：“大人放心，屬下拼死也會保護(hù)好大人?！?p> 周充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頭。
正在這時，路旁的小山坡上突然跳出一伙攔路之人。
為首一個身材健碩青年男子向周充一拱手，面上一股剛毅之色：“請閣下交出隨身兵器，方可進(jìn)園?！?p> 林啟聽了，心中不忿，便抬高下巴，不屑一顧。
誰知周充竟欣然接受，從容解下腰間的佩刀。
攔路人中走出來一個女子，步伐矯健。
她接過周充的佩刀，又轉(zhuǎn)向林啟。
“既然主人家不愿與我們兵戎相見，我們作為客人也要知情識趣些?！敝艹涞脑捖犓朴?xùn)誡，實為提醒。
林啟只得應(yīng)了一聲是，乖乖聽從。
那一行人借著地勢和林木的遮掩，帶走了周充二人的隨身兵器，消失無蹤。
林啟壯著膽子發(fā)問：“大人，他們這是什么意思？赤猊軍中還有女人？”
有陣風(fēng)吹過，卷起了地面的枯葉，送到周充腳下。
周充低下身子，撿起一片枯葉，念出了一個名字。
“魏知春。”
林啟仍有些疑惑，脫口又念了一遍：“魏婆婆？”
周充似乎沒聽到，沒有理會，抬腳往丹荔園的入口走去。
林啟見周充已然陷入沉思，不敢打擾，只是靜靜跟上。
二人無言往前走了一段路，直到園子大門在望，周充才停了下來。
“魏知春從前在宮禁行走，深受重用，后來因為一件小事被黜。先皇自以為替他鐘愛的兒子鋪排停當(dāng)，卻沒想到，世事如棋?！?p> 周充抬頭望著園子門前的赤金大匾。
匾上“丹荔園”三個大字，后跟著小字“開耀十一年書”，又有“御筆之寶”，乃先帝常用的閑章。
那是周充見過無數(shù)次的印記。
他對著那匾下拜，心潮翻涌，只是難與外人說道。
然而，周遭的安靜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哈哈，指揮使大人行此大禮，本王見了很是欣慰，起來吧?！壁w玄的聲音如同刀鋒，割裂了臺階上與臺階下的諧和。
受此羞辱，周充面上依舊沉穩(wěn)。他站起身，說：“王爺出門親迎，實在是抬舉下官了。”
“本王對將死之人，都會以禮相待?！壁w玄冷冷說道。在他身后，侍衛(wèi)們的腰間已有刀光閃現(xiàn)。
“上次受王爺如此禮遇的時候，下官還在想，這等福氣是幾世修來的，誰知竟是下官想岔了。王爺多禮，是想以勤補(bǔ)拙?！?p> 周充話中暗帶嘲諷，趙玄怎么會聽不懂。
“我既然敢來，王爺還怕請我進(jìn)去喝一杯熱茶嗎？”可周充并不打算再和趙玄機(jī)鋒相對，他今日來另有目的。
趙玄被此話一噎，舌頭打結(jié)，氣悶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等你進(jìn)得來這個門再說。”
周充臉上浮出一個冷笑。
林啟卻有些慌了。他伸出空空如也兩只手，急得喚了周充一聲“大人”。二人的武器方才已被人收走。
周充看著那群拔刀的侍衛(wèi)們，頭也不回地對林啟說：“沒有兵器，可以向他們借。腦袋沒了，可就借不了了?！?p> 林啟臉上青白一陣。
大人真的很愛嚇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