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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上還有一堆事情,不好耽擱,陸兄見諒。”對方設(shè)宴款待的話,程曦自己當(dāng)然沒問題,但身邊三位船長就難說了,還是盡快離開為好。
見他執(zhí)意要走,陸儉也起身道:“下次稻熟就要等歲末了,賢弟再來,可務(wù)必要喝上一杯才是。”
這看似熱情,卻也是試探。交趾稻一年三熟,正好跟兩熟稻的時間錯開。這一次的新稻他們沒有錯過,那下一次的呢?
程曦也笑了起來:“一定一定?!?p> 有這么一大筆稻米壓著,近期他們應(yīng)該是不會再出海了,而且回去以后,還要應(yīng)付最好的捕魚季節(jié)和前來征稅的官差,也不能讓青壯都飄在海上。
下次恐怕還真要等年底了。
兩句話敲定了下次交易,兩人含笑道別,陸儉還親自把人送到了院外。
等人轉(zhuǎn)身告辭,陸儉并未立刻進(jìn)屋,而是微瞇雙眼,看著那腰身挺直,步伐颯颯的背影。
他請這小子前來,原本是想稱量稱量對方斤兩,順便施一個下馬威,未承想反被做了筏子。經(jīng)此一役,跟在那小子身后的三位船長怕是唯命是從,不敢反抗了吧?
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要何等出身才能如此沉穩(wěn)老辣,神思敏捷?說他像個見多識廣的世家子,可是偏偏其人的舉止作態(tài),身姿膽魄,皆有股兵家子的味道。
可是哪個出身將門,才貌出眾的少年,會淪落到跟一群走私的漁民混在一處呢?實在是讓人費解。
不過如此一來,這人就更有籠絡(luò)的價值了。陸儉微微一笑,運糧簡單,賣起來可就沒那么容易了,尤其是想拋開大糧商自辟糧道。
唯有撐過這一遭,那小子才算有了成為座上賓的資格,屆時計劃中也可以再加一枚棋子了。
一行人出了陸家大宅,李牛這才喘了口粗氣,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膛:“這陸家竟有這么大的排面,老子都快坐不住了!”
他一個跑海的漁民,頂多在番禺城里見到過幾間豪宅,哪曾進(jìn)去過?剛才坐的那椅子上都鋪著繡了花的緞子,他屁股都不敢往上放,生怕污了人家的座椅。
還吃飯呢,到桌上肯定筷子都不會使了!
“這陸氏恐怕不只是個糧商。”一旁孫二郎也忍不住道,“隨手能拿出兩千石的,豈會是簡單人物?”
大糧商必然也是大地主,放在鄉(xiāng)里起碼也是當(dāng)?shù)匾话浴?p> 更別提那陸公子根本就不像是鄉(xiāng)紳,一身貴氣逼人,這等人物會只在私港開個小小糧鋪嗎?事出蹊蹺,必然是有所圖的,怎能不讓人心驚?
“不論他身家如何,現(xiàn)在手頭都沒有船,更沒有合用的人。只這一點,就對咱們有利。”程曦答得干脆。
這話讓三人都愣住了,李牛有些不敢置信:“你是說,可以找他做咱們的東主?”
海上的大船隊,往往都靠山。需要進(jìn)貨的渠道,需要銷貨的門路,甚至需要人提供兵器錢財,用來養(yǎng)船養(yǎng)人,也唯有如此,才抵御風(fēng)浪和海賊的夾攻。
他們現(xiàn)在不過是小打小鬧,是掙一口活命錢,若真靠上了個家大業(yè)大的,豈不要改頭換面?
誰料程曦卻搖了搖頭:“不是東家,是生意伙伴?!?p> 這詞有點拗口,但不難理解。這是不肯認(rèn)主,要跟人家談條件?那樣的豪富啊,他們憑什么啊?
然而話到嘴邊,就連李牛這樣的性子,都忍不住吞了回去。
如果是他們?nèi)齻€,自然沒法跟人家平起平坐,但是程曦不同??!第一次,李牛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不了解這少年。那樣的豪宅,那樣的家主,他也能談笑風(fēng)生,半點不落人后。
能打能殺不奇怪,還能讀能寫,能說會道,面對貴人也不露怯,這到底是個什么出身?林家撿來這恩人,怕也沒他們想的那么簡單吧?
而一想到此處,之前所有的不忿登時煙消云散。李牛深知自己的本事,也明白遇上大事,他也想不出什么應(yīng)對之法。
能順利出海賺錢,已經(jīng)是運道不差了,現(xiàn)在一個大機(jī)緣擺在那兒,難不成還要因點小心思錯過嗎?既然人家有能,老實聽命就行了。
李牛臉上的神情變化,程曦全都看在眼里。今天的下馬威,嚇到的不是她,而是隨行的三人。
她太年輕,又孤身一人,即便有林家撐腰,也難以服眾。
賺的錢越多,這個小團(tuán)隊中的矛盾就會越大,將來為了利益紛爭散伙都有可能。她如今能依靠的,只有這支船隊了,怎能坐視不理?
而現(xiàn)在,這三條船,三家人,因運糧被牢牢綁在了一起,又因為陸儉這個出人意料的“貴人”產(chǎn)生了畏懼和期盼。
那她這個能“撐得住”的,自然會成為主心骨,成為他們依靠的對象,也就有了歸心的可能。
程曦并非經(jīng)商出身,也沒有太多的商業(yè)理念。然而作為突擊隊成員,又是隊中少見的女性,除了救援任務(wù),她的確參加過不少需要掩藏身份的行動,接觸過各個階層的人。
從毒梟到權(quán)貴,從富豪到軍閥,研究他們的心理和行事作風(fēng),以及那些異于常人的手段。
只論處理事務(wù),體察人心,她并不比旁人差。
如今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程曦微微頷首:“先回去吧,盡快賣光貨物,運糧上船。等到下次回來再深談?!?p> 回到碼頭,三家開始著手清貨。須知私港上向來以物易物居多,想要把四條船的貨全換成白銀并不簡單。
還好運糧也不需要那么多本錢,那么把一批貨物換成更輕便保值的東西就成了最佳選擇。
東南亞的紡織原料十分匱乏,又盛產(chǎn)香料,除了糧食運輸外,最熱門的就是這兩種大宗商品。
而她有一整船的棉布,用來換香料可不就恰到好處了嗎?
也正因此,程曦才會向陸儉詢問香料行情,誰知會得到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合浦的胡椒生意被壟斷了,甚至整條貿(mào)易通道都有被掌控的可能,這可完全打破了程曦的計劃。
她原本還準(zhǔn)備把胡椒當(dāng)成副業(yè)經(jīng)營,畢竟這東西利潤穩(wěn)定,又不壓艙,是糧食貿(mào)易的極好輔助,要是將來能從東南亞進(jìn)貨,收益肯定也不小。
一石米大致有六十公斤,才三五錢銀子就能買到,一斤胡椒則賣到了八兩銀,其中兌換率可想有多驚人。
而且胡椒這玩意價格恒定,運到番禺至少有六七成的漲幅,就算排除現(xiàn)代物流和種植面積增加帶來的價格浮動,也貴得離譜,其中的利潤必然是個天文數(shù)字。
這么好的生意,怎能不讓人心動呢?思索良久,程曦還是決定親自去探探情況。
關(guān)乎未來發(fā)展,哪能只聽別人三言兩語就做決定?
換了一身干凈利落的衣衫,程曦再次來到了上回買胡椒的店鋪。
這家店是私港最大的香料鋪,也是唯一一家販?zhǔn)酆返牡赇?。程曦原來以為這家店是靠價格打壓才獨占了市場,現(xiàn)在看來,恐怕沒那么簡單。
邁步進(jìn)入大堂,跟上次一樣,連個湊上來搭話的小二都沒有,須發(fā)花白的掌柜更是端坐柜臺后面,眼皮都沒抬一下。
不愧是壟斷行業(yè)的服務(wù)態(tài)度,程曦見怪不怪,走上前問道:“掌柜,店里可有胡椒?存貨多嗎?”
后半句口氣太大,那老掌柜卻不放在心上,只是慢悠悠道:“八兩一斤,一船可買十斤?!?p> 他用的計量可不是“人”,而是一條船。程曦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那若是船多呢?能多買些嗎?”
“超過二十斤,每斤十二兩。”老掌柜邊翻賬簿邊答,有些漫不經(jīng)心。
十二兩,這放到番禺也賺不了多少啊。果真是為了避免有人大量運輸,分薄自家的利潤吧?
心中若有所思,程曦卻皺眉道:“那若是按石賣呢?多錢一斤?”
一石可就不是個小數(shù)目了,這句話也終于讓那老掌柜抬起了眼,精明銳利的目光在程曦面上一掃,他冷冷道:“若是按石,得你家主人來談?!?p> “若我能做主呢?”程曦裝出一副不耐的神情。
“航道和全船人的性命,你也能做主?”老掌柜呵呵一笑,目露譏諷。
這話里的意思可就深了,難不成想要深入胡椒買賣,就必須聽從長鯨幫的調(diào)遣?得為他們運貨,聽他們指揮,乃至把全船人的性命都賭上,成為海盜的一個分支?
程曦抿了抿唇,一下放低了音量:“那我買十斤胡椒。”
老掌柜冷笑一聲,對小二抬了抬下巴:“給客人稱十斤胡椒?!?p> 似被他震懾了,那少年郎也不再多話,挑選了十斤胡椒,扔下銀子就匆匆離去。對于這落荒而逃的家伙,老掌柜也不在意。
不打聽打聽就跑上門的愣頭青,他一年不知能碰上多少,幾千兩銀子又算得了什么,長鯨幫的勢力是一個小小船隊能應(yīng)付的嗎?
不自量力的東西!掌柜哼了一聲,舔了舔手指,繼續(xù)翻看起賬冊。
出了門,程曦輕輕舒了口氣,看來胡椒生意情況真的不容樂觀。這基本上算是鎖死了合浦的港口貿(mào)易,一旦有人生出大規(guī)模販賣胡椒的念頭,必然會被長鯨幫盯上。
不是被強(qiáng)行拉入團(tuán)伙,就是被定點打擊,不給活路。
面對這樣強(qiáng)橫的勢力,唯有進(jìn)行大宗貿(mào)易的船隊,才有可能穿過封鎖,從貨源地低價購入商品,說不好還要跟長鯨幫達(dá)成協(xié)議,其中的水深可想而知。
果真跨國貿(mào)易里,就沒有簡單的角色。
嘆了口氣,程曦把這長期目標(biāo)從腦海中劃去。貪心不足蛇吞象啊,眼前的問題就已經(jīng)夠多了,還是別想這么遠(yuǎn)的事好了。
不過胡椒還是要買的,哪怕量少也要備一些。這東西好藏耐放,真遇到麻煩,保不住船艙里的貨物,還能保不住一個小箱子?這就足夠成為復(fù)起的本錢了。
至于其他香料,乃至象牙、珍珠等物,程曦是真沒有經(jīng)驗,不好冒然涉入。探索了一番行情后,程曦還是遵循了陸儉的建議,用一船棉料分別換了樟腦和蟲膠。其他三船則清空了貨物,開始搬運糧食。
看著源源不斷向著船上搬貨的挑夫,李牛嘬了嘬牙花子:“這動靜可不小啊,也不知會不會惹上麻煩?!?p> 運糧船最大的問題就是載重大,船走的慢,遇上海盜極難逃脫。
而兩千石的運量,足以讓整個碼頭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難說里面有沒有海盜的耳目。想起上次的遭遇戰(zhàn),李牛心里就有些發(fā)顫,若是再來幾艘船,能不能打過還不好說呢。
“不論運什么,風(fēng)險總是有的。咱們一路操練,當(dāng)能比上次從容?!背剃卮鸬酶纱?。
如果之前聽到這話,李牛說不定還要嘀咕兩句,然而這次,他閉上了嘴。
既然程公子都說了,聽著就好,這可是生死攸關(guān),哪能胡來?
這大老粗也許沒察覺之前那場殺威棒對他的影響,程曦卻把眾人的反應(yīng)看在了眼底。以前船隊沒這個條件,也沒向心力,等到這次糧食銷售完畢,情況應(yīng)該就大大不同了。
沒有更多的廢話,等到兩千石糧食全部裝船完畢,船隊再次揚帆啟航。
“頭兒,海上船這么多,咱們?yōu)樯兑貍€運糧船?就不能換個別的船隊嗎?”飄在海上,百無聊賴,自然有人心思活泛。
他們都是靠打劫商船為生,最肥的羊向來是運香料、象牙的,運糧的有什么賺頭?
“大當(dāng)家下令,你哪來那么多廢話?”船上小頭目冷哼了一聲,訓(xùn)斥道,“再說了,船隊是那么好劫的嗎?之前田鼠兒不就碰上硬點子了,死了四五十個,連大船都丟了。現(xiàn)在還敢跑海的,哪個沒點本事?”
之前田鼠兒帶了兩條船去打劫商隊,結(jié)果人沒回來,還丟了條船。
那可是兩桅的大船啊,大當(dāng)家的氣得都掀了桌,把逃回來的統(tǒng)統(tǒng)抽了一頓。
后來他也偷偷去打聽了,說是那小船隊只有三艘船,還都是單桅的小船,但是船上弓弩齊備,圍著田鼠兒的船一通打,就把大船給占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