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蕪州別院像只垂死的鶴，檐角殘破的銅鈴在料峭春風(fēng)里發(fā)出斷續(xù)嗚咽。沈青荷跪坐在青石板上，看著眼前這碗漂浮著三粒榛子的素面，耳畔又響起晨起時莊頭娘子陰陽怪氣的話：“三姑娘的及笄禮，夫人特意賞了珍稀的遼東榛子?！?p>　　“姑娘快些用吧，涼了傷胃?！袄顙邒叩聂浯滂C子磕在檀木托盤上，清脆聲響驚得廊下麻雀撲棱棱飛起。青荷垂眸盯著湯面上自己破碎的倒影——這是她被困在這座荒院的第十五年。

　　忽然一陣疾風(fēng)掀開窗欞，案頭那本《女誡》被吹得嘩嘩作響。泛黃書頁間露出半張泛著青光的鹽引票據(jù)，正是她昨夜在生母舊妝奩夾層找到的。票據(jù)上“昭明四年“的朱砂印戳暗紅如血，與銅鏡邊緣的刻字如出一轍。

　　“啪！“

　　青瓷碗突然翻倒，滾燙的面湯潑向她的羅裙。青荷本能地旋身后仰，看那湯汁濺在青磚上騰起縷縷白煙。本該在沈府正廳行及笄禮的庶女，此刻面對的是一碗摻了生石灰的“長壽面“。

　　“姑娘當(dāng)心！“侍女云岫撲過來時，青荷已經(jīng)抽出袖中銀簪。簪尖挑開潑面婦人的衣襟，露出內(nèi)里繡著沈府徽記的中衣——正是嫡母王氏陪嫁丫鬟的制式。

　　戌時三刻，蕪州城飄起細(xì)雨。

　　青荷蹲在藏書閣的橫梁上，火折子的微光映著手中賬冊。連續(xù)三年九月十八，沈家商船都在蕪州碼頭“觸礁“，賠付金額精準(zhǔn)到七百二十兩紋銀。這個數(shù)字讓她想起上月替莊頭娘子算賬時，發(fā)現(xiàn)米糧采買賬中每石粟米都少記三錢銀子。

　　窗外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

　　她迅速將賬本塞進(jìn)雕花梁柱的空隙，這是三年來發(fā)現(xiàn)的第七處暗格。指尖觸到某樣冰冷物件，抽出來竟是半幅泛黃的絲帛，上面蜿蜒的線條像極了生母遺物上的虎符紋路。

　　“走水啦！“

　　凄厲的呼喊刺破雨幕。青荷掀開窗縫，見西南角糧倉騰起沖天火光，那方向分明朝著自己居住的東廂房。濃煙中隱約有人影閃動，腰間玉佩在火光里泛著詭異的青芒。

　　她扯下帷幔浸入荷花缸，濕布掩住口鼻的瞬間，忽然嗅到一絲遼東火油特有的松脂味。這種價比黃金的助燃劑，絕不該出現(xiàn)在江南別院。

　　“哐當(dāng)！“

　　橫梁轟然斷裂的剎那，青荷抓住懸垂的經(jīng)幡蕩向側(cè)窗。發(fā)簪刮過窗欞時帶起一串火星，恰好照亮墻角焦尸緊攥的右手——那半枚翡翠扳指上的螭龍紋，與嫡姐沈玉蓉及笄時戴的項圈如出一轍。

　　冰涼的劍鋒突然抵住后頸。

　　“好個金蟬脫殼?！靶氯寺曇艄隁猓y色面具折射著躍動的火光，“沈三姑娘這場火，燒得可比上元燈會還熱鬧。“

　　青荷反手將焦尸指縫摳出的扳指藏入鬢發(fā)，仰頭時露出頸間月牙胎記：“大人袖口的遼東火油味，倒是比這煙氣更熏人?！?p>　　面具后的瞳孔驟然收縮。

　　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數(shù)十名衙役舉著火把涌入院落。青荷趁玄衣人分神，抓起灰燼中的賬冊殘頁塞進(jìn)他掌心：“七百二十兩紋銀買三船官鹽，這生意可還劃算？“

　　暗衛(wèi)破窗而入的瞬間，她已翻過墻頭。雨中傳來蕭景行的低笑，像古琴尾弦的震顫：“備馬，去會會沈家那位'病弱'的嫡小姐。“

　　雨絲裹著火場余溫，在青石板路上蒸騰起迷蒙霧氣。沈青荷赤足奔過巷陌，足底被碎石割破的血痕混著雨水，在青苔上綻開點點紅梅。轉(zhuǎn)角處忽然伸出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將她拽進(jìn)廢棄的城隍廟。

　　“三姑娘好算計?！笆捑靶斜晨堪唏g神像，銀面具邊緣還沾著草木灰，“火燒別院引出私鹽案，倒比御史臺的折子管用?！?p>　　青荷抹去臉上雨水，從發(fā)間取出翡翠扳指：“大人不妨看看這個?！鞍庵竷?nèi)壁刻著的六芒星紋，正與她懷中那半張絲帛圖案暗合。神龕后的蛛網(wǎng)突然顫動，三支弩箭破空而來。

　　蕭景行攬住她腰身旋身避讓，青荷的銀簪順勢挑開他面具系帶。月光漏進(jìn)殘破的瓦檐，照見男子左眼下方淡青的刺青——正是前朝皇室暗衛(wèi)獨有的“青鸞印“。

　　“原來七皇子是昭明太子的......“

　　“噓?！八讣鈮鹤∷桨?，袖中飛出的柳葉刀斬斷弩機弓弦。門外傳來雜沓腳步聲，混著沈府家仆特有的銅鈴腰牌脆響。

　　青荷突然扯開衣領(lǐng)，將扳指按在鎖骨處的胎記上?，摼G玉石觸到肌膚的剎那，竟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篆文。蕭景行瞳孔微縮，這文字與他密室中那半塊虎符上的銘文如出一轍。

　　“想要另外半張地宮圖嗎？“她將扳指拋向供桌，“明日辰時，蕪州碼頭第三艘烏篷船?！?p>　　五更梆子敲響時，青荷跪在沈府祠堂。嫡母王氏的翡翠護甲劃過她滲血的膝蓋：“荷姐兒克死生母不夠，還要燒了祖產(chǎn)？“

　　“女兒愚鈍，竟不知沈家用砒霜熏屋防蟲。“她呈上浸透毒液的裙裾殘片，袖中滑落的火石恰好滾到嫡姐沈玉蓉腳邊。那石頭上沾著的遼東松脂，與沈玉蓉妝奩中西域進(jìn)貢的胭脂盒如出同源。

　　暴雨沖刷著廊下青荷跪姿，她凝視掌心被火油灼出的新月疤痕。遠(yuǎn)處蕭景行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車簾縫隙間，半幅地宮帛圖正在燭火下泛著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