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庵咒想要攀附殺神,便給了葉淵一個月的時間。
林曉晴隨軍征戰(zhàn),仍待在醫(yī)局,常常用小法術為士兵療傷。老醫(yī)令告老還鄉(xiāng),另一個女醫(yī)官接任醫(yī)令之職。
葉淵和普庵咒有過一次交談,他想求更多的時間。
普庵咒這時不蠢了,問:“你不想與長公主成親?你不成親,你的孩子就不會出生,那你回到現(xiàn)世,你的命根本不夠償還的。我說過,你不能干擾別人的生死?!?p> 葉淵何償不明白,他們要十二分的小心,方才能將普庵浮世與現(xiàn)世連接。否則,一切前功盡棄。
“葉尋,他不是我的孩子?!?p> 普庵咒愣了。人類,這么會玩?
那晚,葉淵在河邊飲馬,曉晴受普庵咒所托,勸他離開浮世。
她坐在他身邊,說,昨夜做了一個夢,夢到將軍和長公主成親,生了一個兒子,聰明伶俐,惹人疼愛。
葉淵坐在河邊,倚著一棵老樹,頗有興致,笑道:“你是不是還夢到了他叫什么名字?”
“呃,這倒沒有?!?p> “你的夢做得不準,我沒有孩子。若我名下有孩子,那也不是我親生的?!比~淵轉頭望著她,“我也做過一個夢,夢到你離世了。這世間,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了?!?p> 曉晴不說話,葉淵接著說:“有些事,我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的發(fā)生過。亂石關,我明明記得我們跟從前不一樣了,但過后你與往常也沒有區(qū)別?!?p> 他說的應該普庵浮世那一吻。
“我記得與你在葉府屋頂飲了一夜,但梨花白卻好好的放在酒窖里。在公主府里,你受了傷,是我?guī)愠鰜淼?。但又記得你并未受傷。”他抬起手,手指修長,“這個戒指,也戴在我手上,我記得是飲酒時,你贈予我的?!?p> 天可憐見。她提前進入普庵浮世那些細微改動,搞得葉淵記憶混亂了。
“將軍,自從公主府受傷后,我的腦子一直昏沉沉的,仿佛被別人附身了。很多事,絕非我心中所愿。”曉晴歪頭望著他,她有著英氣利落的五官,眼睛在夜色中亮如星辰,“但你說的那些,不是夢?!?p> 這個男人,是被圣賢書浸潤的謙謙君子,有些傻氣。他為兵士爭取到了最高撫恤銀,仍常常拿自己的俸祿貼補。
上次回京都,衛(wèi)錚拉攏過他的軍師丁閑。八大學士皆是丁閑門下,成為葉淵最強的智囊團。
大楚最有名的公子,分別是小諸葛丁閑,碎葉芙蓉鞭葉淵,一箭相思蕭寒。但世人愛成雙成對,因衛(wèi)錚容貌俊美也被加了進來,湊成大楚四公子。但尷尬的是,他被稱為賽潘安衛(wèi)錚。
這讓他十分惱火。別人都有一技走天下,唯他靠皮囊。
拉攏失敗后,衛(wèi)錚曾問,他哪里不如葉淵。
丁閑說:“若論文韜武略、聰明才智,我不在葉淵之下,為何他為將,我為軍師?是膽魄、人心與氣運?!?p> 衛(wèi)錚道:“不是錢、權與勢嗎?”
丁閑轉身離去,嘀咕一聲:狗屎!
“什么?軍師你在說什么?”隨行的程云洛掏了掏耳朵。
“我在說,他講得也不無道理?!?p> “哦?!背淘坡逅闪艘豢跉?,剛才一定是幻聽,畢竟,軍師是軍營中唯一不說臟話的清貴公子。
衛(wèi)錚雖然看著不靠譜,倒是比軍師坦誠。她回頭瞅了一眼衛(wèi)錚,友善一笑。
衛(wèi)錚冷哼一聲別過頭。一個小副將,也敢嘲笑他?葉淵的手下,越發(fā)張狂了!
“哪個不是夢?”
夜風吹亂了她的發(fā),葉淵幫她理了亂發(fā),許是夜色迷惑人心,這是他一次對她如此親昵。她順勢將臉貼在他的手上。她覬覦他,已久。
“你湊近些,我告訴你?!?p> 她吻了他的臉。她覺得不夠,遠遠不夠。他的唇真好看,是所有五官中最好看的。很多次,他與人說話時,她在旁看著,都想上去親一口。
“我一直以為是夢?!比~淵的聲音很輕,“很多次在夢里,一轉眼,我就尋不到你了......晴,我一直恨自己......為什么沒能照顧好你......”
或許是因為這一吻,曉晴看到了他十數(shù)年的過往。
她看到他將她從長公主府抱出,長公主受了傷,扶門而立,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他找了近百名術士為她招魂,整個葉府被他搞得烏煙瘴氣。
她看到她出嫁那日,他拿出一半的聘禮為她添妝。他父親罵他不知輕重,問他以后娶長公主時怎么辦。他說:父親,我想娶的人,這輩子都娶不到了。
他這一生,最后悔的事,莫過于當年出征時,沒帶上剛回魂的曉晴。
葉淵站在長街上,迎親送嫁隊伍慢慢走遠,整條街由熱鬧變得冷清。天地間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她看到他對長公主說,衛(wèi)錚更適合做孩子的父親。長公主說:“我孩子的父親,必定要人品端方,毫無瑕疵。衛(wèi)錚是什么樣的人,你我都知道。昔年西秦金陵城守將后人來京都報仇,你瞧他,幾乎嚇破了膽子,我能給孩子找那樣的父親嗎?”
她瞅了一眼葉淵,繼續(xù)道:“我派人去范家村查過,葉淵,你確實手段高明,那里的人都認識林曉晴,好像林曉晴真的在那個村子里長大一樣?!?p> 黑暗中,站了一人。他容貌俊朗,未戴面具,但他那左眼那道疤痕,曉晴一下就認出來了。他統(tǒng)管著風眼這個殺手組織,曉晴叫他“師傅”。誰能想到,他竟然是陸隨。
“但你可能沒想到,風眼,是我父皇一手建立的。林曉晴,是陸隨一手帶大的。你應了我,我保她一生榮華富貴?!?p> 至此,曉晴終于明白,是誰給她下了藥。是誰那么熟悉她的武功路數(shù),將她攔截在火場。只為向攝政王遞投名狀吧。而后與長公主聯(lián)手,再將攝政王誅殺,以病亡告天下。也許,長公主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攝政王的。
葉淵面無表情:“長公主是在威脅我嗎?”
“不,”長公主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我在求你。我想給孩子找個最好的父親。你放心,對內,我們只是名義夫妻,我絕不逾矩。但對外,他是親生的孩兒?!?p> 她說得極為動聽,讓人差點就信了。任誰都能想到,孩子出生后,葉丞相將何等高興,長公主的皇權將進一步鞏固。她真是,一步棋都不肯浪費。
葉淵道:“那陸統(tǒng)領擄走曉晴的事怎么算?她父母為大楚捐軀,她卻慘遭陸統(tǒng)領囚禁,令她承受數(shù)十年非人的折磨?”
長公主也愣了。她有百分百的把握,林曉晴是假的,怎么葉淵非要坐實她林家遺孤的身份?
她后來同衛(wèi)錚談論此事時,衛(wèi)錚道:“這個林曉晴,臣小時候隨父親犒賞三軍,在西境見過一次。和她表哥葉淵一樣,性格古怪,不討喜。臣沒有長公主這般令人過目難忘,那丫頭如今見了我,不知道是真不認識,還是裝不認識?!?p> 長公主終于明白她設宴時,為什么衛(wèi)錚臊眉耷眼地想和林曉晴攀談,卻總被林曉晴避開了。那種古怪微妙的感覺,并不是憑空而來的。她撫掌大笑,道:“也有你吃鱉的時候。”
衛(wèi)錚與葉淵說“是”,大楚再無人敢說“否”。
陸隨吃了天大的啞巴虧。他搞不懂,葉府和衛(wèi)府,一向形同水火,他們到底是什么時候勾結到一起的?他派出去的人回來稟報,只說長公主設宴那天,葉淵和林曉晴來時,在公主府與衛(wèi)錚相遇,略交談了幾句,二人并無私交。
白云城主蕭寒的弟弟據(jù)說被風眼擄走,蕭寒帶人殺進風眼老巢,要了陸隨半條命。
陸隨真的搞不懂,他見過蕭寒的弟弟,那廝在京城的紅豆客棧當大廚,毫無練武天賦,白送給他,他都不要,他怎會擄走那等廢物?真是墻倒眾人推,什么事都賴在他身上。
無奈之下,他為了給葉淵交待,也為了避白云城的鋒芒,只得解散風眼,不再網(wǎng)絡天下孤兒,將其煉為兵刃。這些人離開風眼后,隱于市井,再不可尋。
后來,長公主時常對著年幼的葉尋嘆息:“為了給你找個好爹,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彼嫔岵坏蔑L眼,那么好用的一柄利刃。
她看到她離世后,葉淵切斷了與雷曉雷所有的生意往來,他說:這個人,從此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了。
他交出了兵權,隱居于芙蓉山莊,遍尋天下方士。長公主又與他吵了一架:兵權對你對我是何等重要,你怎能說交就交?
他在京都紅豆客??吹搅怂母?,以銀戒相認。他找了京都最出色的工匠,為四哥定制了一輛輪椅,機關遍布,變幻莫測,四哥十分喜歡。
很久以后,他才找到了普庵咒。
長主公監(jiān)國,萬人之上,但仍會與他吵架,問他:你還給孩子取名叫葉尋!尋?你到底想尋誰?她死了,只怕你再也尋不到了。你一廂情愿,可笑至極。
“我不是要尋誰。”葉淵平靜地道,“我只是希望孩子能得到最尋常的幸福。我取這個字時,她尚在世?!?p> 長公主板著臉,十分委屈:“我還沒說她是誰呢!”
但不得不說,長公主,她將大楚治理得很好。
她刺殺景年那晚,是景年忘了自己所扮乃男兒之身,想要一親芳澤。當時長公主聞聲進來,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罵道:“我大楚的將士,豈容你如此侮辱?”
“你干嗎?你以為有攝政王給你撐腰,我就怕你了嗎?”
攝政王三個字,就像針一樣,扎到了長公主,她冷笑道:“你竟敢拿著軍糧逼葉淵交出兵權?你瞧瞧,惹怒了葉丞相有什么好處?戶部現(xiàn)在也歸他了。你再瞧瞧大楚還有何可用之人?”
多少人馬革裹尸去國離鄉(xiāng),卻成為這個昏君玩弄權術的籌碼。何不給天下?lián)Q個人間?不止葉淵,朝堂百官信奉的都是忠君愛國。她隱約聽說了些林將軍枉死的內幕,也和先皇有關。
山河萬里,萬千生民,皆是國。君不愛國,民何以愛君?她刺傷了景年。
她知道,以當今局勢,就算她殺死了皇帝,長公主必會百般遮掩,不會治罪于葉家和林家。
果真,長公主對外宣稱,是攝政王余孽刺殺皇帝,林醫(yī)官奮死護君。她的戲很足,朝自己肩上刺了一刀,在公主府將養(yǎng)了半個多月。景年離魂后,楚白珵肉身未死,只是原魂飄散,再也聚不全,成了呆傻之人。
感覺長公主一直想篡位,只是親緣在,不忍弒君。如今,天降林曉晴,讓她得償所愿。
曉晴道:“我都知道?!?p> “嗯?!?p> 她施了個隱身術,輕聲道:“將軍,冒犯了?!?p> 普庵咒和景年蹲在河邊,面面相覷:她為什么帶著葉淵隱身了?她倆還沒看夠呢!
景年大刀闊斧地施展現(xiàn)形術,卻根本不是林曉晴的對手。切,有什么是她這個造物之人不能看的?
普庵咒笑咪咪的:“原來殺神是這般口味,我知道該怎么辦了?!被没黾埞P,奮筆疾書,跪舔殺神,在此一舉。
后來的幾天,程云洛終于發(fā)現(xiàn)了端倪。
“將軍什么時候喜歡林姑娘的?靜瀾山時?”
丁閑道:“應該更早?!?p> 那年金陵城,他與葉淵去找陳澈時,看到衛(wèi)錚的大帳里有一位紅衣姑娘,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斜倚著長桌,在那里喝著梨花白。他聽衛(wèi)錚叫她“阿七”。
靜瀾山再見時,他根本沒有認出,眼前這個寡言少語、低眉順目的姑娘,就是當年的阿七。她像云端的鷹,被折去了翅膀,困在了籠中。
直到葉淵交給他一個差事,讓他去范家村,為阿七造一個身份。
普庵咒這兩個月一直很忙,這些改動,如何天衣無縫的與現(xiàn)世連接,是很傷腦子的事。忙到最后一天,普庵浮世終于與現(xiàn)實完美銜接,所有相關人的記憶,都被做了細微的改動。
曉晴醒來時,是在芙蓉山莊的軒窗下。
她大體捋了下她和葉淵的這十來年。前幾年隨軍征戰(zhàn),還算中規(guī)中矩,后來葉淵交出兵權,二人隱居于芙蓉山莊,那基本是抄襲封平和西秦公主的婚后生活了。普庵咒懶得可以。
她手里捧了一本兵書,她向來不愛看兵書,應該是看了沒兩頁就睡過去了。剛才又做了那個夢,她武功盡失,任人宰割。緩了好一會,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
她推門去找葉淵。
葉淵和丁閑正在湖邊垂釣。旁邊有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給丁閑叫父親。
前世這個寂靜的山莊,如今終于有了煙火氣。
普庵咒把長公主許配給了丁閑。丁閑原本孤寡一世,好不自在,如今被普庵咒按頭入俗世,真是造孽。
他既入了世,那必不會老實。他讓孩子隨了長公主的姓,名喚楚尋。他教楚尋治國良策,已經(jīng)在謀劃著讓他繼位了。他不是士族子弟,孤身一身立于京都,到時候他假死而去,那幫大臣也不必擔心江山易主,成為丁家天下。
長公主也不舍得將江山拱手讓人,夫妻倆真是一拍即合,馬上將楚尋送到芙蓉山莊跟隨葉淵修習兵法。善于裝瘋賣傻的長公主,和丁閑在一起,毫不遮掩地露出了狐貍尾巴。丁閑笑道:“白瑤,你這樣很好,我不喜歡蠢人。”
葉淵交出兵權后,由衛(wèi)錚、陳澈任大將軍一職。太平將軍按部就班做下去,一世榮華唾手可得。
衛(wèi)錚后來見丁閑時,故意不尊稱他的官職,只叫他附馬,隨時隨地提醒他是皇家倒插門女婿。他不懷好意地笑道:“駙馬現(xiàn)在的人心、膽魄與氣運,無人能敵啊?!?p> 丁閑斜了他一眼,道:“是錢、權與勢啊。”
兩人相對而笑,宛如一丘之貉。
衛(wèi)錚籠絡了一批文人,輿論造勢,企圖讓丁閑交出在朝中職權。
其中有人為了罵丁閑,捎帶了葉淵。說丁閑是他的爪牙、倀鬼。說兩人早有謀反之心、不臣之舉。
衛(wèi)錚看了,笑道:“他倒插門、吃軟飯、染指皇權,還不夠你罵的?還要去抹掉他的軍功?”
“罵我大楚的將士?!”他擲紙于地,冷笑道,“就憑你?!配么?!”
于是將此人流放蠻外之地,永不準回京城。丁閑抓住此事,好好參了衛(wèi)錚一本,說他玩弄權術,欺壓寒門子弟。一時間,輿論風向轉向丁閑,大家覺得衛(wèi)錚喜怒無常太難伺候,唯有丁閑掌權,寒門子弟才有出頭之日。
衛(wèi)錚也不生氣,只是見了丁閑,說了一句“不識好歹”,一笑而過。
衛(wèi)錚瘋狂斂財,漸漸引起將士們的不滿。
自衛(wèi)錚繼任后,改了許多制度。首當其沖一條,就是大楚兵士想要晉升,每年進行一次比武,報名費一兩銀子。比武勝出者,頒發(fā)士官證,每年進行一次審核,審核費一兩銀子。
原本連審五年,便是終身有效。但他娶妻后,又改成連審十年,終身有效。娶妻確實費銀子。如今的衛(wèi)錚,說句富可敵國,毫不夸張。
丁閑已經(jīng)在瓦解衛(wèi)錚的兵權了,他培養(yǎng)的繼任者,是林府的孫女,現(xiàn)今十九歲,是程云洛手下的副將,已有當年林將軍的風姿。
楚尋早剝了一盤蓮子,見她過來,馬上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
她坐在葉淵的身邊,葉淵轉頭笑道:“睡得還好嗎?”
十二年后的他,還是這么好看。有些慌亂,又有些甜蜜。葉淵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心安定下來。
夕煙晚照,斯人如玉,風中都是花香。一切都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