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回宮后,并沒有放棄葉淵。
她為了逃婚,偷溜出宮,單槍匹馬去戰(zhàn)場上找葉淵。葉淵見到她時,她蓬頭垢面凄楚可憐,腳凍腫了,走路一拐一瘸,哪怕鐵石心腸看了,也動容不已。
“你這是何苦呢?”葉淵的表情看不出起伏,但那日,他把公主抱上馬,三軍心中嘩然。
長公主直來直去,她說:“你想娶別人也可以,你告訴我,那人是誰。我好好查查她,看看是不是真的配得上你。”
旁邊的丁閑,手一抖,好好的奏折寫廢了。
葉淵不動聲色笑道:“好啊?!?p> 曉晴不是奸細,但軍中另有奸細。
那夜,章臺關一戰(zhàn),前方傳來葉淵被困亂石山的消息時,她一人縱馬而去。其實她去了能做什么呢?并不能同他并肩殺敵,救他于危難之中。但當年的她,就這么頭腦一熱,縱馬而去。
自從經(jīng)脈受損,她修習了些四兩撥千斤的靈巧功夫,在戰(zhàn)場上逃生保命,不是問題。
在亂石山腳下,碎葉芙蓉鞭悄無聲息的纏住她,將她拖入了他的懷中。他低聲說:“我沒事,疑兵之計而已。”他所圖,是找出奸細。
這是他第一次離她這樣近。當年,她很想做一件事,但終究沒有勇氣。她想,如果再有下一次,她肯定敢。但是,那一生中,卻再也沒有下一次了。
芙蓉鞭纏住她的一瞬,她忽然想起她中毒那次,她去攝政王府盜京都布防圖。當時王府漫天大火,她幾乎暈了過去,似乎有一條普通的繩子,以這樣巧妙的角度纏住她的腳踝,將她往外拖去。
她不知是敵是友,一劍斬斷。最終她用抓鉤飛身下樓,搶了一匹馬,半死不活地逃了出去。
“你以前,是不是見過我?”她的聲音輕得如同夜風,只有他能聽見。周圍隱隱盡是伏兵,也不知道有沒有相熟的面孔。
他未來得及回答,只覺她的唇,輕輕貼上了他的臉頰。
她的勇氣還是不多,只夠親到他的臉頰。這十三載,她白活了。
她睜開眼時,著實嚇了一跳。摟著她的,竟然是景年。
景年也嚇了一跳:“我的天,曉晴你在干什么?怎么憑空冒出來親我一口?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忽然回到刺殺我這一天了?”
景年就是當今天子,十六歲的楚白珵。
空中隱隱傳來哀嚎之音,景年道:“聽聽,你到底做了什么驚人之舉?普庵咒要炸了。跟你說過,不要改變故事的走向啊,要按以前來。跟你說,你這把玩得太大了。特別是,咱倆親一塊去了,這都什么事?”
她傳音給鬼手,讓鬼手幫忙修復浮世。
曉晴道:“這半年大雨,南方洪災,糧食減產(chǎn),你克扣軍糧,以此要脅將軍。來,讓我刺一刀?!?p> “關我啥事?”景年道,“是龍王不正經(jīng)干活,把人間給淹了。天上這些神仙,沒有幾個正經(jīng)仙,指望不上。對了,你別刺我,普庵咒這個蠢貨,讓那人進入普庵浮世的時間,晚了一年。他要吐出這一年還給那人,哈哈哈哈哈?!?p> “他去了一年之后?”曉晴愣住,“你們這些神仙,怎么會這么蠢?”
“不好意思,現(xiàn)在你也是神仙?!本澳甑靡庑Φ?,“快出去面對你的修羅場吧。你不是因為三千石軍糧,答應嫁給雷曉雷了嗎?他在葉府等你。記住,不要再做逾矩之事了。我父君修復能力很強,估計子時我們就能到一年之后了。一年之后,除了別人的生死不要插手,其他的都隨你,普庵咒本來就是用來改變過往的?!?p> 葉淵在公主府門口等她,見她出來,笑道:“長公主沒為難你吧?”
她想起亂石山那一吻,有些害羞,道:“還好。”
“走吧?!比~淵與她并肩行著,“張御醫(yī)家就在附近,我們?nèi)プ???p> 前世沒有喝到的梨花白,現(xiàn)今喝一喝,也擾亂不了什么吧。
隨長公主進府前,她將第一盞梨花白,供奉于林將軍牌位前。
葉府兵器庫中,供有一柄匕首,就是后來的顧劍。葉淵取下,贈予她。他說,這柄匕首,他外祖父、母親,還有他,都曾將其供奉于殺將封平畫像之前,乃世間少有的利刃,贈予她,防身之用。
防身之用。他能看出她失去武功后的恐慌。
是夜,明月高懸,葉府屋宇連綿。他們坐在最高處,梨花白的香氣在夜風中流淌。
她問葉淵:“你之前,是不是見過我?”
果真如葉淵所言,她微醺時,話最多。
“嗯,我十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你。”葉淵輕聲道,“金陵城上,斬將奪旗。攝政王府,火中盜圖。那時的你,無人可擋?!?p> 她盜走了京都布防圖,攝政王難辭其咎,不得不交出禁衛(wèi)軍管轄權。
她捂住眼睛。是的,那時的她,意氣風發(fā),無所畏懼。
想起刺殺攝政王前,聽到攝政王與衛(wèi)錚的談話,攝政王要將女兒嫁于他,他欣然接受。
他貼身小廝知道他在半個時辰前與阿七的約會,道:“少爺,阿七姑娘可不是個好惹的。”
只聽衛(wèi)錚沉默了半晌,道:“是啊,她對我有恩。她若殺我,便殺。她若不殺我,我便要帶著衛(wèi)府向上走?!?p> 她覺得有些好笑:你以為金陵城把軍功拱手讓你,是恩情嗎?
葉淵轉頭望著她,笑道:“當時你來營中,我以為你要刺殺我?!?p> “那你為什么不把我趕走?”
“怎么可能讓你走?我尋了你三年?!彼D頭瞧著她,“曉晴,我也是習武之人,我知道練出這身功夫有多么不容易。你放心,我遍求天下名醫(yī),一定解了你所中之毒?!?p> 她側身將臉埋在他的衣袖間,低聲道:“值得嗎?我只是個無甚根基的江湖人罷了。”
葉淵道:“葉府根基,系于皇權。若家道中落,尚不如普通百姓。”
她取下手上的蛇形戒指,遞給他:“戴著,不要摘下來?!?p> 這是她和四哥、小九的約定。殺手無情,世人皆可殺,戴此戒者除外。雖然小九已死,四哥已殘。
這比前生多出的一夜,她于時間縫隙里,聽到他的心。之前諸般隱晦的欲蓋彌章,在這一刻大白于天。
她知道自己再醒來,就是一年之后了。
這一年的經(jīng)歷,乏善可陳,鬼手重塑的魂魄確實循規(guī)蹈矩讓人省心。她竟然遵循世間所謂的“一諾千金”嫁給了雷曉雷?
新魂剛入肉身時,有些膽小,恰逢葉淵出征,不宜帶她隨軍,便將她留在葉府。雷曉雷便經(jīng)常去葉府里陪著她,哄她開心。在他盛大明亮的情意里,新魂慢慢溶入血肉,舒展開來。
她嫁進了金碧輝煌的雷府,遠離了軍營。
這一年,葉淵輾轉征戰(zhàn),每到一地,便為她尋一位名醫(yī)前來診治。她自己開了醫(yī)館,整日里研究醫(yī)書。最后來的那位名醫(yī)與她探討醫(yī)術后,嘆道:“你在解毒一術上,遠超許多人。就算沒有我,你早晚有一天,也會解了自己的毒。最多再有兩個月,你體內(nèi)余毒必清。老夫回去,把這個好消息跟將軍說說?!?p> 后來她懷孕了........什么??她懷孕了?
她體寒,月事中也曾泡在冷水里訓練,早就是絕代佳人了,怎么可能懷孕?原來,那些為她解毒的名醫(yī),最后都在雷曉雷的重金下,偷偷為她治療起不孕之癥。
強求來的子嗣,不到兩個月就流產(chǎn)了。把雷老太太氣得不輕,天天在府中指桑罵槐。但也只敢遠遠地陰陽怪氣,府里的侍衛(wèi)只聽林曉晴調(diào)遣,那是在戰(zhàn)場上見過血玩過命的人,眉宇之間都是殺氣。
如今恰是她流產(chǎn)后,她在房中略聽了一陣,覺得窗外雜音有些刺耳,不想再聽。
隨手拎起身邊的一個玉器擺件,嗖的扔出了窗外。窗外一片死寂。
“你,你.......”老太太掙扎著找不出除了“敗家”更合適的詞語。
“嗖”,又是一個石器飛了出來。
什么?石器?這么重的石器,她一拎就拎起來了?她試著運力,只覺體內(nèi)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隨著意念游走。
她的內(nèi)力,真的要恢復了。
她心情大好,打開房門出去透氣。
卻見門外站著一人,銀冠束發(fā),長身玉立,清減了許多。
在過往一年里,他偶爾來雷府,鬼手所造的曉晴,總是不敢抬眼看他。
如今,她仰起臉,與他四目相對,輕聲道:“將軍?!?p> 葉淵愣了半晌,仔細端詳著她,眼中似有淚光泛起,他笑了笑:“曉晴。”
原來,拿十三年命數(shù)進來尋她的,用余生命數(shù)救她的,是葉淵。她早該知道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后面的故事,十分狗血。
她在雷府沒有子嗣,雷家諾大的家業(yè)需要人繼承。雷曉雷納了三房妾室,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
她每日郁郁寡歡,哪怕是恢復內(nèi)力后,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葉淵來看望她,想將她接回家,但她說:出嫁從夫,女子本就要從一而終。
葉淵無奈又心疼:“你變了?!?p> 葉淵在曉晴恢復功力后,娶了長公主,生下一子,名喚葉尋。
白珵大病一場后,呆呆傻傻的,忘了很多事。攝政王重病身亡,由長公主監(jiān)國?;首鍖ち艘粋€遠房王爺?shù)膬鹤?,過繼到白珵名下,立為太子,待年滿十六,便立為新帝,獨自臨朝。
戰(zhàn)爭又持續(xù)了五年,終于平息。天下一統(tǒng),各地分封。
也就在那一年,林曉晴病逝,葉淵辭去大將軍一職,由衛(wèi)錚接任。禁衛(wèi)軍由攝政王門生陸隨統(tǒng)管。
所有人,都在鬼手的安排下,不知所謂的活著。
如今,這一切都尚未發(fā)生。
雷老夫人沖進來時,猛然見到葉淵,愣在了原地。后面下人見了,呼啦啦跪了一地。雷老夫人也不情不愿地跪下了。
葉淵站著沒出聲,任他們跪著。
后面隨行兵士這才慢慢行到雷府,列隊而入,數(shù)百兵士,鴉雀無聲。
雷曉雷在門外見到了葉淵的馬,就整了衣冠趕緊來了東跨院。進門見到這副場景,尷尬大笑兩聲:“哎呀,大舅哥來了,快請進,快請進?!彪S即對跪了一地的下人道,“還愣著干什么?上茶?!?p> 下人恍若未聞,不敢起身。
葉淵進了大廳。曉晴瞅了他們一眼,道:“都起來吧?!?p> 眾人如獲大赦。
葉淵端起茶,白瓷盞映著指間那枚蛇形銀戒,份外好看。他神色平靜,道:“府里這樣對曉晴,是當葉府死絕了,還是當林府死絕了?”
新婚一年,雷曉雷對她,珍愛異常:“大舅哥放心,若是再有人惹她傷心,不用大舅哥出手,我自行了斷。”
葉淵沒有接話,一片靜默中,曉晴突然道:“我們和離吧?!?p> 和離?!宛若一道驚雷炸在雷曉雷頭頂。
窗外花開正艷,蜜蜂嗡嗡嗡地叫著,一只蜜蜂從窗口飛了進來。
曉晴拔下金釵,嗖的一聲扔出,將那蜜蜂死死釘在窗欞上,輕聲道:“晦氣?!?p> 蜜蜂死不瞑目,掙扎著撲棱著翅膀:姐姐,我是只蜜蜂,什么時候我要承擔喜鵲的職責了?
雷老夫人與雷曉雷,皆目瞪口呆。
葉淵道:“她向來不是個好惹的。許是她久不拿劍,你不記得了?!?p> “那,那,那也不至于和離?!崩讜岳椎?。
曉晴道:“我是不能生了,你還是盡快納妾吧。納上三房,兒女雙全,妙得很?!?p> “我,我,我怎么可能納妾?我若納妾,天打雷劈?!?p> 曉晴道:“你無需發(fā)毒誓,雷神也不是個好東西,看不到世間齟齬之事。我的袖箭和匕首呢,快給我找來,我要隨哥哥去軍營。”
葉淵瞅了她一眼。這是她一次稱他為哥哥。他覺得比“將軍”好聽許多。
袖箭和匕首都被雷曉雷妥善收藏著。
兩人進了里屋,直到曉晴戴上袖箭,收好匕首,才知道她是玩真的。
“曉晴,你何至于如此狠心?”
這到底是怎么了?這一年,她明明已經(jīng)變成了賢良淑德之人,也聽他的話把酒戒了,不再像以前渾身是刺。假如再生個孩子,他就永遠地留住她了。
她道:“當年你籌的三千石稻米,讓將士們渡過了最難的時候,我和哥哥不會忘的。但我要走了。我不想被困死在這個宅院里?!?p> 雷曉雷似乎鼓足了極大的勇氣,道:“你心里還記掛著他嗎?”
曉晴整理護腕,假裝沒有聽見。
“他若心悅于你,為何從不對你說?他明明貪戀權勢,要攀附皇族。”
她沉默不語,打開層層首飾盒,在金玉堆里拿了一支梅花銀簪別于發(fā)間。
雷曉雷忽然就想起來了。
那次在鳳凰鎮(zhèn)遇到她,要請他們吃飯時被拒絕了。回去時,曉晴經(jīng)過一家首飾店,看中了一支做舊的梅花銀簪,很古樸的款式。
他在旁邊說,你看,這支金釵才好看,又精致又華麗,釵上這只蝴蝶做得真是精巧,像是要飛起來的樣子。
掌柜的也一直在旁嘮叨,話術和他一模一樣。
他覺得她配得上最好的最貴的。不管怎么樣,他今天必須買下這支金釵送給她。
卻只見曉晴迅速掏出錢袋,道,好吧,兩支都要。
她掏錢的速度是真快。他因此痛失送她禮物的機會。
但在軍營里,他從沒見她用過那支金釵。
婚后的她,倒是聽話的用了金釵,但如今,被她剛剛釘在柱子上,就像她隨手潑了一杯茶那么簡單。
這支梅花銀簪,成了她唯一帶走的首飾。
她不喜歡的,再貴再好,也沒有用。
原來的侍衛(wèi)依次并入行軍隊伍,她張望半晌:“怎么不見林校尉?”
程云洛道:“升副將了,駐扎在肇城?!?p> 真好,她終于又關心起軍營的故交了。
她走出這個宅院,望向晴空,白云飛渡,天空湛藍。
“將軍,給這匕首取個名字吧。”
葉淵道:“它歷經(jīng)三代都沒有名字,無名無姓,也挺好。”
程云洛道:“這匕首我覬覦已久,求了林將軍多次,她說若我做她兒媳便贈于我。哈哈哈,無緣啊無緣。”
“顧劍。怎么樣?”
“故劍情深?”程云洛十分訝異,戲謔道,“那還和離什么呀?再說,它明明是個匕首,你為何說它是劍?”
“不是故人的故,是一顧傾城的顧?!?p> 一顧傾城的顧,葉平劍的劍。
當年她與雷曉雷成親,十里紅妝,半城錦繡。林府各房都為她備了嫁妝,葉淵將家里給他準備的聘禮,也拿出大半給她當了嫁妝。
如今和離,雷曉雷將嫁妝原封不動的還給了她,并且把馬場也給了她。
葉淵麾下騎兵僅有五千。戰(zhàn)馬昂貴,伺養(yǎng)不易,是個賠本的買賣,但雷曉雷為她經(jīng)營了這個馬場,陸陸續(xù)續(xù)為葉淵送去不少戰(zhàn)馬,很是深情厚誼。
普庵咒十分高興。晚了一年,竟然也能讓這人得償所愿,景年辦事果真牢靠。
葉淵望向曉晴,見她騎在馬上,眉眼明亮,依稀又有了十七歲時的神采。
這世間,忽然又讓人留戀起來。
普庵咒要施法,帶他們回現(xiàn)世。
景年道:“你看他,不是想走的樣子啊?!?p> 雷府大門口的石獅上,一邊附了一個仙,憂愁又郁悶。
最終還是景年道:“罷了,普庵咒里再長,也不過是凡間一日罷了。陪他們玩玩又如何。”
但她可不想附在白珵身上,那已經(jīng)是個大傻蛋了。
普庵咒怒道:“你懂個屁?他不走,我還得費勁給他造世。若他走了,只給他個結果就行。普庵浮世里還有七八個人呢,這七八個浮世,我造得過來嗎?走不走,他說了不算。”
景年道:“告訴你一聲,這個女人,就是帝君新封的殺神。還有,那個人,他叫葉淵。你能不能記一下這些凡人的名字???他們好歹把命喂給了你?!?p> “我去??!”竟然惹上了殺神,普庵咒要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