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刻時后。
云渡回來。
身上多了件玄色的厚重的鶴氅,懷里抱著蘇誡來時披的那件似青似藍(lán)的,綢面狐領(lǐng)的風(fēng)裘。
那是體質(zhì)羸弱的“宿嶼”在冬日里不可或缺的御寒之物。
云渡在蘇誡后方杵了良久,想了良久,下定某種決心后緩緩才上前。
步伐從容,心頭則是說不出的忐忑。
胸內(nèi)小鼓“咚咚咚”的響,比上回在荏芳齋對他做壞事時更加慌急。
“公子會是什么樣子呢?”
“與他面對面了過后,是不是從此就算最親密的那種關(guān)系了?”
“是不是這樣,她就要嫁給他啦?”
“可是……,他是不會變老的長壽人,她再過十年、二十年就會變老,變丑,他們能長久嗎?她會不會從他妻子變成他的‘娘’?再變成他的‘奶奶’?”
“可是……可是……戀慕了如此久的男子不看看他長的什么樣,也太難受了!”
以上憂慮,云渡一路上來來回回地念,翻來覆去地想,最后還是認(rèn)為問題總要去面對,想再多,不如做了再說。
“那個,公子……”云渡走到蘇誡身旁,拿出風(fēng)裘遞過去,“你把風(fēng)裘披上,免得背上冷?!?p> 一直希望易容之事盡快結(jié)束的蘇誡在經(jīng)歷了一番思想掙扎之后,退縮了。
他微微低著頭,反手去接。
自己把厚厚的裘衣攏到肩上。
云渡離開的時間,他把濕亂的一頭青絲拆散,烤干了。
分成兩片披散,垂在兩肩,幾乎遮住了全部的臉,從側(cè)一點看不見他五官。
當(dāng)然,他是有些逃避的心思在里頭的。
只是他演戲演習(xí)慣了,即使心中極度不安,臉上也看不出一分異樣。
他還是那樣的安靜、清冷、悠雅。
落魄了,氣度也非一般人可比。
云渡在他身邊蹲下,作一起烤火樣,側(cè)仰著視線看他。
感覺一道灼熱的目光盯來,蘇誡不動聲色地稍微側(cè)開臉。
手里一根燒火棍扒動柴火,裝作不知她意圖。
云渡往前移動兩步,追趕他臉的方向。
“沒多少柴了,我去撿一些來?!碧K誡突然道。
說罷起身。
云渡拽住他:“我去吧?!?p> 云渡嘩嘩嘩在周圍拾了兩大抱過來放著,繼續(xù)蹲在他腿邊。
“公子……”云渡溫婉地喚,緩緩伸出手,向他披垂的青絲靠近……
“咳咳,衣服烤了好一會兒了,不知道干沒干,我去翻一翻?!碧K誡又打斷云渡動作。
云渡說,她去。
回來又將蹲下,蘇誡淡聲道:“你衣裙還沒好好烤干吧,不脫下來烤烤?還有你腳上靴襪。捂久了以后腿腳濕寒。”
云渡聞言,臉上表現(xiàn)一絲為難:“就這樣在公子面前脫嗎?”
蘇誡被問得喉頭一哽,心道自己怎么能蠢到說這樣的話?!
真是嫌事情不夠局促!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其實,在意中人面前,是沒必要遮掩什么的?!碧K誡正要解釋,云渡即道,“最初我以為公子是為了躲我才不回我信,我挺難過的。”
“直到你出現(xiàn)在梓歸城,那些帶著怨氣的難過就立馬消散了,知道你還是在乎我的。我好高興?!?p> “如果不是因為長明衛(wèi)的人跟著出現(xiàn),我都不知道你有這樣的麻煩!但是我因此也知道了公子原來不是在躲我,只是脫不開身。”
邊說著,她緩緩矮下身,半蹲半跪著抱住蘇誡的胳膊,靠在他肩側(cè):
“今夜約公子來此,就是想與你在這個無人打擾的美麗之地好好說說話,表露我們彼此間最真實的心意?!?p> “雖然中間還是出現(xiàn)了小插曲,不要緊,至少咱們現(xiàn)在還是好好的?!?p> “只要有一天還是好的,我就愿意繼續(xù)守著公子,喜歡公子。”
“公子知道嗎,這片地方還是我來梓歸城的前幾日無意發(fā)現(xiàn)的。是不是很美?”
聽她說了這些,蘇誡羞愧難當(dāng)。
——她不但自己找好了理由原諒他,還溫柔如水地說出如此深情的話!
他心里愈發(fā)局促不安。
她把事情推至這般地步,接下來他該怎么辦?!
蘇誡不知說什么,只會悶悶地“嗯”。
“云渡……,不,池慕。池慕永遠(yuǎn)記得初次見到公子時的情景?!?p> “那時正值花飛季節(jié),枝頭都是初成形的果子,春夏交替,暖陽清風(fēng)?!?p> “你一襲荼白長衫從殮星谷的山門處慢慢走來,頭戴冪籬,手里還撐著一把青紙傘,身體看起來不是很好。是棲葉公子迎接的你?!?p> “他在你旁邊一直說話,不知是說什么,比手畫腳的,很激動的樣子?!?p> “我在殮星谷住了有段日子,大略知曉他就是那樣一個對外人冷漠,對熟人聒噪的人,所以都不在意他。”
“我靠在木屋的窗邊,就一直盯著公子你看?!?p> “我當(dāng)時真是好奇,天又不下雨,你既戴了冪籬,怎么還撐傘呢,可真是個怪人!”
“后來棲葉公子把我叫到你跟前,跟我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出資千金救了我的命,讓我以后都跟著你。”
“我當(dāng)時站在你面前,覺得你給我的感覺好熟悉,可是你慢慢吞吞的言行舉止和虛浮的聲音實在讓我想不出認(rèn)識這么個人。”
“等到我漸漸對你心生戀慕之意后,我才恍然明了——那種感覺大概就是所謂的良緣天降,情不自禁吧。”
“就算不得見你容顏,我也決意要與你相守一生?!?p> “公子,我真的不在意你是怎樣長相。男女相戀,最重要的是要情投意合,心靈契合,對嗎?”
“只是既要結(jié)為一生的伴侶,就要坦誠相待對不對?”
“總不能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想親密,同床共枕還要遮遮掩掩的吧?那樣也太奇怪了。你說是不是?”云渡干巴巴地笑。
蘇誡卻是眉頭一皺再皺,好俊美一張臉就要揉成一團(tuán)紙似的。
他真想一倒頭栽進(jìn)土里,不要再聽了。
氣氛醞釀得越溫情,等會兒他會死得更慘的!
“初相識時,我就想知道公子冪籬后藏著的是怎樣一副面容了,礙于身份,便一直不敢冒犯。你今夜愿意來赴約,是準(zhǔn)備好了對我展示了是嗎?”
“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是咯?!?p> “公子雖極少向人露真容,可能不習(xí)慣有人看你,但請你不要緊張,你什么樣子我都能接受的。真的。我發(fā)誓。”
說話間,云渡慢慢換了個姿勢,從側(cè)面向他,凝視著他披散如簾的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