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后,大雨滂沱,完全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濃厚的大霧似快化掉的冰淇淋漿。我迅速跑到24班堵依依,威脅她必須和我共享她的哆啦A夢聯(lián)名小雨傘。
“初樂,你這不是有把傘嗎?干嘛一定要和我擠?”
我將那把長雨傘捧在手心,可憐兮兮地想要感化她,“這不是傘,這是催命符?。∫酪?!”
她呵呵一笑,“什么?。砍鯓?,你發(fā)燒燒傻啦?”
“這件事說起來話長。”
依依臉上的笑意淡去,漸漸變得有些為難,“初樂,不是我不想和你一起,只是今天...真不行?!?p> 她的話意味深長,我擰著眉瞧她,“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哎呀,沒有沒有!不過今天真不行!”依依一邊說一邊推我往樓下走,我剛想抓著她問清楚,她像條魚似的瞬間溜出老遠。
“方依依!”
依依雙手合十,前后來回晃,嘴唇上下開合: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
放學的人群很快淹沒了她。我故意拖到人走的差不多的時候才往1班那一層樓靠,但沒想到1班竟然還有一半的人沒走。
果然是學霸班啊,都放學了,還要為一道大題激烈辯論。
我從敞開的后門往里面瞟了一眼,沒發(fā)現謝致景的身影,頓時松了口氣,我可不想給他留下什么沾花惹草的不好印象。
“哎喲,這是誰??!”莫嘉杭突然從我身后蹦出來,聲音比春雷還響。
我驚慌地一下撞到墻上,連忙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間,讓他不要出聲。
他表示明白地點點頭,小聲問:“來找江望?。俊?p> 雖然我很想說不是,但我的確是來找他的。
莫嘉杭見我默認噗哧笑出來,“我就說你倆關系不一般吧!”說著,他轉頭就朝教室吼了一嗓子,“江望!有人在等你哦!”
洪亮的聲音幾乎蕩平一層樓,我整個人直接腿軟蹲了下去?;秀遍g,我瞥見謝致景抱著一大疊白色試卷站在離我大約幾米的地方,那是我第一回切實地體驗到什么叫天塌了。
我把頭埋進膝蓋里,就像我從小到大依賴的方式,抱緊自己,努力縮起來。
“時初樂,你怎么了?”
江望的聲音很輕,生怕會刺痛到我一般。
“莫嘉杭,你做什么了!”
不同于剛才,他的聲音冷漠、尖銳了些。
“我...我沒做什么?。 ?p> 我試圖深呼吸,克制自己不要不爭氣地流眼淚??晌覠o法忍受那種悖逆原始初衷的委屈。我低著頭把傘匆匆遞給江望,跟他說了一聲含糊不清的謝謝,不顧其他人投來的眼光逃離這里。
今天,是我第二次來小賣部,比中午的時候更狼狽。
老板娘給了我一杯熱水,讓我喝完再走。我坐上白天的那把木凳,心如死灰地趴在桌子上,閉上眼失望地想:時初樂,真丟臉丟臉丟臉丟臉……
“你就在這里躲著?”
相比于聲音,我更先感受到說話者身上的寒氣。我睜開眼,首先看到他小幅度起伏的胸腔,他的喘息,他的眼神令我指尖發(fā)顫。
他將傘掛到木桌沿上,雨水順著傘面匯聚成一條小溪,滴答滴答,在地面炸出水花。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心里積壓的情緒化作一場比此刻門外更加瘋狂的雨。
他一言不發(fā)地坐到我的身旁,側眸看我,只見在昏黃燈光的映襯下,他雕塑般的臉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輪廓清晰。
“...謝致景。”我喊他,聲帶控制不住的發(fā)顫。
沉默來得突然,瞳仁在他眼眶中猶豫地轉動,最后迷茫地看向了另一邊。
我的心猶如一筐壞掉的葡萄,流淌著苦澀的汁液。一股溫熱從鼻尖直沖淚腺,此時,他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嗯。
窗外的雨沖刷著玻璃,發(fā)出同江南女人般哀愁的啜泣,小賣部里時不時有人進來,小小的空間里回蕩著并不引人注意的話音。
而我們,誰都不敢打破這充滿遐想的雨夜。
老板娘將鄰桌的垃圾收走,她將我面前的那杯涼水拿走時什么都沒有說。謝致景站起身來將雨傘握在手里,“走,我送你回家。”
一木支危樓的語氣,輕輕地便揭過了這一夜的難過。他從沒覺得自己的話能對我的情緒起到什么特殊影響,但事實上,這句話徹底讓我陷進了名為愛情的癡迷里。
除了高三的教學樓還亮著,其余的都滅了燈,朦朧雨霧下的校園有種靜謐的孤獨,我們倆幾乎要和這種安靜融為一體。在謝致景精密的計算下,我們趕上了高三放學前的最后一趟公交,車上稀稀拉拉坐著幾個學生。
大霧彌漫,車在可見度不高的道路上急馳,明明滅滅的昏暗燈光在他身上搖晃,就像一個不安穩(wěn)的夢。我們坐在最后一排,沒有其他人與我們共享這個空間,我靠窗與他中間隔了一個空位,猶如楚河漢界。他雙手抱胸盯著前方,我偷瞟了他幾次,直到車快到站時,他才忍無可忍地轉頭看我,“有話要說?”
我連忙躲開他的視線,抖篩子般搖頭。
“你家在哪一站?”
“就...就這站,馬上了?!?p> 話音剛落,他便伸手拿起沾染著水珠的雨傘遞過來,淡淡道:“拿著?!?p> 我沒有第一時間去接而是擔憂地問:“你呢?”
他皺起眉,拿出手機晃了晃,“我有人來接?!?p> 這時,公交轉彎駛入黃桷樹路段,茂密的樹枝遮天蔽日,車內只有指示燈反射出曖昧的紅光。
有人來接...他的話里沒有歧義,我卻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誰呢?”
他沒有聽清,疑惑地揚起一邊眉毛,“嗯?”
我不敢再重復這個問題,因為此刻我已經被他微微張開的唇深深誘惑,我情不自禁地用牙齒磨自己的下唇,想吻上去的念頭將我折磨的神志不清。
見我不說話,他似乎沒打算深究,只是靜靜地回視我。
理智的弦嘣的一下斷開,我的手深陷在車座的軟墊里,欲望牽引著我一點一點靠近。我已經記不得那時他的反應,直到能夠感受到他打在我鼻尖上熱烈急促的呼吸,他突然捏住我的下巴,神情晦暗地質問我,“想干什么?”
他的拒絕讓我猛然緩過神來,在后悔到達大腦的前一刻,我感到了窒息。
公交緩緩停下,車內的燈在此刻亮起,我慌張地推開他,跑出車門,大雨頓時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下來,淋個透底。
不知道在雨里站了多久,怎樣回的家我也記不清。只見媽媽被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連忙給我脫外套讓我去洗熱水澡。站在浴室鏡子前,我對自己感到羞恥,感到痛恨,對自己無可挽回的討厭像藤蔓一樣瘋狂生長。
媽媽端來一杯泡好的感冒靈,嘴里開始不斷地數落我不愛惜身體,她扯到了很多,說到了學習,說到了辜負她的那個混賬男人,說到了她這么多年的辛苦......說著說著,她比我先紅了眼眶。我在被窩里翻了個身,我不想看她的眼淚,也不想她看見我的眼淚。
第二天一早,我祈求的感冒發(fā)燒并沒有到來,完全沒有退縮逃避的余地讓我不去上學。為了讓我能夠安穩(wěn)的度過期中考試前夕,我下定決心非必要不出教室,減小偶遇謝致景的機率。這樣做的效果的確顯著,我又回到了當初平靜的高中生活,但似乎又與之前不同,因為我開始頻繁地關注自己的博客網頁。
博客大約是2010年注冊的,那只是當初為了迎接家里第一臺電腦而好奇探索留下的東西。剛上初中那一年我認識了一位語文老師,他是個很嚴肅的男人,卻在讀過我的作文后激動的拍手,是他鼓勵我繼續(xù)寫作,也是在那時候我再次登陸了幾年前的博客賬號。
我的博客很簡單,只有幾篇初一時上傳的文章,之后我就完全忘卻了這個社交賬號的存在。所以當我如今再次打開它,有種穿梭時光隧道的感覺,跟隨而來的,還有一個同樣被我遺忘在這里的人。
瀏覽博客時,我發(fā)現有一個ID名叫葡萄的人一直活躍在我的主頁。在我多年沒有記起這個賬號的歲月里,葡萄依舊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給我留言,一直持續(xù)到現在。葡萄的留言大多都是日常的問候或者碎碎念,最新留言是在前一周。
我點進葡萄的主頁,里面空白一片,只有基礎信息。頭像是一只捧著葡萄的手,看上去不像是網圖,像是本人的手,修長白皙,大拇指根處還有一顆小痣。葡萄性別顯示男,地址顯示江城,個性簽名是喜歡葡萄。
一眼望去全是葡萄,笑意爬上我的嘴角,但還沒來到眼底就斂下了。我放下手機,整個人放松地在床上擺了個“大”字,心里突然冒出個念頭:葡萄也在江城,不會是我認識的人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再次打開博客,來到葡萄最新的留言下。
葡萄:雨下的好大
我快速敲出一行字,點擊發(fā)送。
可樂:天晴了,明天也是晴天【太陽】
我剛想關上手機,一條新消息就彈了出來。
葡萄:你回來了!
盡管只是幾個字,我卻好像看見了一只眨著星星眼的小狗,正因為主人的撫摸而搖動尾巴。
可樂:是啊
這條之后,那邊很久都沒有再來消息,我做完一套英語試卷打算睡覺的時候他才回。
葡萄:以后還會來這里看我嗎?
可樂:你難道住在我的博客里嗎?【笑哭】
葡萄:嗯...你可以這樣認為。
這句話令我打字的手指久久停留在空中,我無法想象這些年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在這個空殼般的賬號里等待我的回應。
可樂:你是誰?
十分鐘后,手機在黑暗中亮屏。
葡萄:出于公平,這次該換你來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