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方向
火勢猛烈,伴隨著嗆鼻的黑煙,照亮了一小角濃稠的烏夜。
火星爆裂的聲音和木屋的塌陷聲交替,不大的屋子里幾乎已經沒了落腳處,蘇羨找到火勢最弱處,沖出了烈焰的包圍圈。
她拍滅身上沾染的火花,借著身后的火光低頭看了一眼染血的雙手,拍了兩下往黑漆漆的林子里走。
夜晚的樹林像某種野獸張開的深淵巨口,一排排樹木是它尖利的牙。
沒走出多遠,火焰帶來的高溫被拋在身后,夜晚的涼意從面前襲來,疲憊突然來勢洶洶。
蘇羨靠著一棵樹坐下,將臉埋進了膝蓋里。
梟的聲音好像還殘留在耳邊,有些發(fā)木的腦子遲緩地轉了轉,他最后說了什么來著。
他不想殺她?
他明明早就殺過了。
梟并不無辜,但對他的一擊,身體的反應先于大腦,她反應過來時,那把匕首已經只余刀柄暴露在空氣里。
她自嘲地笑笑,原以為自己對這個世界和荒誕的身份接受良好,實際上并不如此。
蘇羨伸出雙手,沒有太多光亮的林子里,什么都看不清。不過她能感受到,十指指尖在微微顫抖。
在一個普通人的性命比草卑賤的社會,她現在還在想什么不該對他處以私刑,如此天真。
她拍拍自己的臉頰,做了幾個深呼吸。心頭還殘存著不適,但她仿佛體會到了什么東西悄然碎裂,自己又陷入這個世界更多一點。
只是她已經沒有什么精力去思考,趕了一整天的路,精神又一直緊繃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信息往她腦袋里擠,讓她此時只想閉上眼稍作休息。
她本不打算入睡,可是眼睛一閉,昏昏沉沉就陷入了夢境。
蘇羨夢見自己回到了原本的世界,是她最后一次執(zhí)行任務的那晚。
滋滋兩聲,對講機里發(fā)出簡短干脆的命令:“行動!”
小隊成員立即按照事先準備的計劃,對著毒梟的車逼停,拔槍,圍捕。
凌晨空曠的街上,警笛聲,急剎時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追捕與奔逃的凌亂腳步聲,頑抗的辱罵聲,低怯的認罪聲交織,看似亂作一團的場景里,他們有序地將抓捕與搜查推進。
蘇羨端著槍接近車隊中間的那輛,車門大開,看起來車內的人已四散,她快速掃視,卻見后排的車座上赫然還坐著一個人,她的肚子高高凸起,臉上滿是驚懼。
她舉著雙手,臉上淚痕交錯,嘴里只發(fā)得出破碎的“啊”“啊”聲??匆娞K羨,她的眼睛亮了一瞬,右手很快地在耳邊和嘴邊擺動,像在示意什么。
“不許動!下來——”
車內的女人被她的喝止聲嚇得身體一抖,看了看蘇羨又低頭看看肚子,她焦急的臉上淚痕交錯,喉嚨里卻依舊只有急促的啊啊聲,是個……啞女。
不知是因為受驚時的身體僵硬,還是凸起的肚子將她卡在狹小的座位里動彈不得,她看上去像一只不慎踩住捕獸夾的母鹿,眼里滿是哀求。
突然,她的表情凍結了一秒,隨后臉上的五官像是因巨大的疼痛皺在了一起,手下意識撫向自己的肚子——
蘇羨手中一直瞄準她的槍口遲疑了一瞬。
“砰——”
孕婦臉上的慌亂與痛苦不見蹤跡,她動作很快地從車座里側掏出槍來,抓住她遲疑的一瞬,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表情冷靜。
蘇羨的身體痙攣,將她從夢中驚醒。
天仍然黑著,樹上的枝葉在她頭頂發(fā)出輕柔的沙沙聲,撫慰著她因噩夢變得粗重的呼吸。
蘇羨用胳膊圈起自己的身體,背上陣陣生寒,額角卻滲出冷汗。她抬頭從樹葉的罅隙里尋找月亮,看到它所在的位置發(fā)現自己睡著的時間并不長。
她已經很久沒做這個夢了。
心跳逐漸恢復平穩(wěn),她緩過神來。
蘇羨有些冷,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她卻在識人不清這件事上反反復復栽跟頭。
上一次被勾起舊事回憶,是她看到梅香從蘇昌輔書房出來后的反常狀態(tài),因著影刃閣的規(guī)定她不敢多問,心里卻還是打了個結。
如今她已經知曉了原因,那日梅香向蘇昌輔問起鶯的情況,得知了鶯的死訊。小丫頭大概是怕她傷心,默默將這件事藏在了心里。
蘇昌輔說了蘇羨才知道,原來梅香和原主鳶一樣,都是在她們奄奄一息時,被鶯從死亡邊緣帶回來的人。
原主記憶里的鶯,一直是溫柔長姐的模樣。
惋惜似一層薄紗,淺淺淡淡縈在心頭,漫無目的逸散的思緒忽然收緊,蘇羨來不及嘆惋,驀地起身。
梅香被鶯帶回來的時間不算長,用影刃閣的話說,是還沒能出閣的半成品。這意味著她所接受的一輪輪洗腦訓練還不夠,在影刃閣的眼里遠達不到他們所要求的忠誠度。
鶯被視作閣內叛徒,被她帶回來的梅香……
夜深露濃,起身時撞到的樹干在黑暗中抖個不停,不斷發(fā)出喑啞的摩擦聲。
蘇羨立在原地,分辨著影刃閣所在的方位,躊躇讓雙腳生了根,腦海中劃過的一幕幕推演卻叫囂著讓她向前。
一個聲音說,如果鶯真的被梟陷害為叛徒,梅香的處境可能很危險。
另一個念頭問,就算她帶著身份玉令,回影刃閣不算困難,可是回去后呢?她都不知道梅香在哪兒,是不是真的在閣里,就連危機也只是她推測出的可能性。
況且,即便梅香真的在閣里,她又如何能把她帶出來?
梟借影刃閣之名為丞相做事,能將遠在信州的隼調回,能篡改下發(fā)的任務,還能以清除叛徒之名除掉比他資歷更久的鶯,自己卻全身而退。蘇羨不認為這是他憑一人之力能完成的事。
影刃閣里,還有人在幫他,而且是在更高的位置。
梟在之前就對原主鳶起了殺心,雖不知為何今日他沒動手,可閣里藏在暗中的人對鳶又抱著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
這個被篡改過的任務,為什么偏偏落在了她頭上,是巧合,還是報廢前的物盡其用?
蘇羨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卻看不清它們該指向哪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