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桃花暗手
顧持明目送燕昶離開內(nèi)室。
帝王離開地不疾不徐,腳步邁得不大,自家夫人跟在他身后,蓮步也穩(wěn)而又緩。
就像是男人放慢步速,正是有意遷就女人。
顧持明心底為自己莫名升起的想法感到荒唐,可……心底總有一抹怪異揮之不去。
轉(zhuǎn)眼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顧持明收回視線。
他渾身乏力,卻強撐起精神不愿睡去。
強自翻飛的思緒既凌亂又無序,卻叫他無端憶起當(dāng)年他向謝澤妘表露心思時,她的回答。
那是少女削瘦纖薄,病體虛弱,卻不掩盈盈之姿,她面色蒼白,眼神卻亮得惑人。
其中盈溢的感情灼人而堅韌,那時謝澤妘說:“有個人,他說要我等他。”
后來謝澤妘改變心意,忘卻過往,佳人在懷,他也一直沒深究那人是誰。
他是誰?
……
走出正院,燕昶略停頓一下腳步,很快轉(zhuǎn)個方向,往右手邊一條路上去。
那是通往府里小花園的路。
謝澤妘見他對大將軍府表現(xiàn)得熟稔,眉頭忍不住動了動,沉著心跟上去。
昨夜一場秋風(fēng),將花園里的花木吹黃了幾分,卻也有正當(dāng)時令的秋菊海棠金桂之類開得恣意。
說是有意叫謝澤妘陪著,好說一說顧持明身體狀況。
可二人一前一后,不言不語,不緊不慢,就這么沉默地在花園里漫步了一刻鐘。
前一霎龍袍衣袖翻飛掠過金絲菊花,下一瞬花瓣搖晃,正正巧打在后頭溫軟盈香的暗花寬袖上。
花葉顫動時,仿佛將不屬于自己的氣息融合又傳遞,總教有心人覺得繾綣至極。
也讓無心人煩躁不已。
謝澤妘覺得自己就要忍不下去。
就在她斟酌言辭,要隱晦送駕時,燕昶忽然加快了腳步。
前方是一處飛檐翹角的青瓦涼亭,涼亭內(nèi)置一雕云紋的青石桌,一圈擺著四個石凳。
亭子一側(cè)臨水,一側(cè)背竹,瞧著十分清雅閑適,是賞景休憩的好去處。
燕昶抬腳進了亭子,隨意坐下,掃過跟隨的侍人:“離遠(yuǎn)些?!?p> 眾人紛紛應(yīng)是,在涼亭十步之外停住。
他又抬眼看涼亭之外的謝澤妘,慢條斯理道:“夫人無需多禮,也進來坐下歇一歇罷,趁這功夫,也同朕說一說顧大將軍的事?!?p> 說著,他微微側(cè)首,掃過身側(cè)的石凳。
石凳表面平滑,觸之沁涼,燕昶提高了聲音,喚道:“全德?!?p> 全公公應(yīng)聲前來,手里拿著不知何時又從何處尋摸的軟墊,輕輕巧巧安置在那石凳上。
轉(zhuǎn)身對謝澤妘道:“謝夫人,請坐罷。”
謝澤妘福身謝過燕昶,裙角盈盈進了涼亭,卻假裝愚鈍,沒能體察圣意,徑直坐在了距離燕昶最遠(yuǎn)的一處石凳上。
退至涼亭之外的全德余光一直關(guān)注著這頭,見謝夫人如此不領(lǐng)情,心底哎喲一聲。
可真是,謝夫人也不是當(dāng)真沒脾氣的。
這不就給陛下擺臉子了?
燕昶見此,鼻腔輕哼一聲。
謝澤妘眼觀鼻鼻觀心,保持沉默,只要燕昶不開口,她絕不多言。
燕昶轉(zhuǎn)臉端起了帝王姿態(tài),當(dāng)真開口問起了顧持明的身體狀況。
“聽聞夫人日日辛勞伺候,可知顧大將軍平日用飯如何?可有胃口?”
謝澤妘聲音溫和,細(xì)細(xì)答來:“夫君胃口不比得往日,卻也尚可,每日晨起半碗米粥,午時用些滋補湯水,晚間胃口差些,用不完半碗飯?!?p> 又挑揀著說了近半月哪日用飯多,哪日用得少,甚至其間因由也清清楚楚。
足見女子對夫君的用心與關(guān)切。
燕昶聽著,嘴角一直掛著的笑愈發(fā)冷了。
而后側(cè)首細(xì)細(xì)描繪謝澤妘的眉眼,緩了緩氣,又問:“御醫(yī)回稟時,道顧大將軍除卻新傷,還有一身舊疾?”
謝澤妘:“夫君的舊疾,是在北疆極寒天里作戰(zhàn)積累下的病根,他沙場拼殺總是身先士卒,每每迎戰(zhàn)北戎,歸營都是一身血塊?!?p> 燕昶頷首,嘆道:“顧愛卿英勇善戰(zhàn),是當(dāng)之無愧的國之戰(zhàn)神?!?p> 聽出他話音里的鄭重,謝澤妘有些意外,余光掠過桌前肅然的燕昶,透過他的神色,她看出了一個帝王對麾下重臣的嚴(yán)正又真切的贊揚與倚重。
謝澤妘一直緊著的心弦微微松懈。
她忽然意識到是自己小人之心。
這些日子她并非不曾陰謀論,甚至只因寥寥幾次相遇時燕昶摸不著猜不透的眼神舉止,猜度他有意放任顧持明死得快些。
她并非愚鈍之人,隱約意識到了帝王威嚴(yán)之下的肆意偏執(zhí)。
她怕顧持明因自己受過,甚至想持了刀劍尋機與燕昶對抗一番,將一切擺上明面,總免得時刻抓心撓肝防備。
可這么多年不見,她內(nèi)心刻意堆起的偏見終是誤導(dǎo)了自己。
帝王之尊,御宇四海,豈會因私怨而誤功臣、誤朝事?
謝澤妘無聲嘆口氣,起身福禮,真心實意:“陛下英明。”
燕昶抬手讓她坐回去。
在謝澤妘擺正了心態(tài),等著細(xì)細(xì)傾聽他下一問時,卻聞男人聲音沉緩:“八年邊疆風(fēng)霜染,大將軍與……”
他話頓了頓,放輕了聲,“……夫人,當(dāng)真教朕心疼?!?p> 深不可測的情緒,如沉進深流的巨石,一切真意皆在無旁人覺察又有彼此知曉之處。
“……”
謝澤妘松了弦又繃回去,她咬了咬牙,繼續(xù)沉默。
燕昶似乎也并未打算聽她說什么,轉(zhuǎn)言道:“聽聞夫人為人雅致,蕙質(zhì)蘭心,似乎還有一手好茶藝,不知今日朕可有幸品上一品?”
不待謝澤妘應(yīng)是,他繼續(xù)點道:“先前文華皇姐入宮,同朕炫耀夫人贈她的一罐干桃花,桃花茶清香養(yǎng)人,夫人不若泡一壺桃花茶來罷!”
謝澤妘斂眸,自是應(yīng)是。
下頭的人很快送來花茶與茶具,紅泥爐煮開了水,謝澤妘親自提起,滾水沖開碗底桃花,粉意瞬間盈滿杯盞。
她放下壺時,衣袖掃過其中一盞茶,茶水微微晃動,那盞茶被她遞到燕昶眼前。
邊疆的桃花開得晚,也開得艷,曬干了泡茶,入口似乎也帶上了來自北疆的凜冽,滋味清爽,回味綿長。
燕昶慢吞吞品完一杯茶,杯底整朵桃花殘留水意,嬌艷至極。
他伸指將花瓣拈起。
磨磨蹭蹭與人待了小半日,燕昶終是起身,在眾人恭送下上了馬車。
車駕拐個彎,后頭站著的麗影徹底看不見,燕昶伸出右手,其上托著一朵濕漉漉的桃花。
用衣袖將花瓣拭干,夾在手邊的書頁里。
燕昶回味方才,忽覺腹中鼓動,有些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