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陣陣響徹夜幕,劃破黑帳般的穹廬。
無月之夜,群星璀璨,桑干河水凍成堅冰,山陰處留有殘雪,松柏繁茂,寒意入骨。
春日將近,幽州卻因位處北地,還吹著刺骨寒風。
除夕夜的幽州府衙門可羅雀,官員小吏無不回家守歲,惟余孔目蘇朝歌和戶曹參軍沈恒。
人一少,為了省炭,博山爐里的香炭減半,饒是平日里暖意和煦的府衙大堂,如今也冷得蘇朝歌直打顫。
戶曹掌田宅和戶籍以及賬務,算是衙門諸曹里最忙的。
二人的桌子上整整齊齊疊了一摞賬本,都是今日趕工做完的賬。
“孔目和豬都怕過年?!?p> 沈恒的山羊胡子落在前襟,風輕云淡道出了這句話,“蘇孔目,大致的賬我都做好了,你今晚再勾稽一遍看有無錯漏?!?p> 除夕本應是假日,這些即便放在年后做也沒多大差別。
蘇朝歌一襲青衫,赤紅色大氅鑲著黃鼠狼毛,微卷頭發(fā)束在腦后來不及戴冠,可見沈恒突然把她叫來有多急。
“嗯。”
蘇朝歌古井無波,頷首隨意翻弄從正月到臘月的賬本,也沒抱怨這突如其來的活兒,“反正今日我也回不了老家,不用守歲,閑得沒事就幫參軍看看?!?p> 沈恒見蘇朝歌毫無異議,懸著的心終于放下。
他在幽州干了有些年,精明圓滑,從小吏一步步考課進了流內,成為大周登記在冊的官員,免了一年到頭的田租,說出去也是正經(jīng)官兒。
蘇朝歌現(xiàn)在的孔目一職,沈恒當初也做過。
事多錢少,田租減半,負責對帳、打下手以及端茶送水,并不屬于九品之內的官員。
彼時位居他之上的戶曹參軍沒少欺負他,現(xiàn)今多年媳婦熬成婆,讓蘇朝歌多干點活鍛煉鍛煉總沒錯吧?
“你辛苦了。”
沈恒一手搭在蘇朝歌肩膀上,這人光長個子不長肉,肩胛那兒薄得嚇人,“你這,過年可一定得補補啊,我?guī)旆坷镉懈啕悈?,你要是需要,我改天就讓仆人送來?!?p> 蘇朝歌好說歹說也是在府衙做了一年,怎會不知道“改天”是什么意思?
“多謝參軍好意,只是不用了,我身子骨本就弱,又點燈熬油了一個月,吃什么都不見長,別浪費了參軍的東西?!?p> 沈恒打著哈哈,“明白,是我多心啦,我走了,蘇孔目你看看是在府衙還是回家?我要是你,我就待在府衙燒公家炭,這天一冷,炭價就漲,后廚還有些飯,你要是餓了就熱著吃?!?p> 大過年的讓人留在府衙不回家?沈恒壓榨自己這么久,連除夕夜也不放過?饒是蘇朝歌脾氣好,這時也不免心中窩火。
“放心吧,明日我會做好?!?p> 蘇朝歌冷冷說道,“參軍盡管放心?!?p> 說罷,抱著一卷卷賬本,頭也不回地出了府衙大門。
沈恒愣了片刻,看門小吏掀簾問道:“沈參軍,府君那兒派人來催了,就等您和蘇孔目,怎么,剛剛蘇孔目抱著賬本兒走了,是不去除夕宴?”
“啊,她不去。”
沈恒又換上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她說賬本還沒看完,今晚熬一熬,努努力看完,咱們走吧?!?p> 蘇朝歌抱著一摞賬本回到家,她的房屋亂糟糟的,到處都是廢紙和雜物。
仆人四季快刀斬亂麻,正在收拾著,無論紙張大小和顏色,都堆在一起。
“四季,你怎么又動我東西。”
蘇朝歌不悅,勉強在桌面上找到一片空處,啪的一聲放好賬本。
四季言語里帶著些嫌棄,作為看著蘇朝歌長大的老奴,總是把自己當作操心操肺的老媽子,“小姐你還好意思說?一地都是廢紙,萬一油燈倒了,咱倆就得大年三十露宿街頭。”
“這不是還沒倒嗎!”
蘇朝歌扶額,“你這樣一來,我原本分好的類目全被你打亂了?!?p> 四季身形一頓,索性把手里的紙張放回原處,茫然失措,“那小姐自己收拾吧,我做飯去了?!?p> “今天沒人來嗎?”
蘇朝歌偏過頭,正對上四季掀門簾的背影。
四季這才恍然大悟,小姐想必是因過年不紅火還得加班加點所以心里有怨氣,“小姐,你總得等過了年再說吧,大家伙兒都是初二初三串門,除夕誰不是和自家人在一塊兒。”
蘇朝歌聽了更納悶了,四季無心之語,恰恰道出了她門庭冷清孤身一人的窘境。
她自小喪父,寄人籬下,和蘇家人都不怎么親,逢年過節(jié)盧家親戚串門,都習慣性地忽略她。
“你先去做飯吧?!?p> 四季做好一碗燜菜,上年紀的人總喜歡把菜燉得又爛又軟,配上粟米飯,一年到頭都是如此,除夕夜更不例外。
“小姐,吃飯吧?!?p> 蘇朝歌對著火爐照賬,火光映著黃紙,她松開一只手,探著火盆的溫。
“你先吃吧,我還有一本就驗完了?!?p> 蘇朝歌剛把手中的賬本歸在左邊一摞,右邊還剩下三本,按照她的速度,不出一刻鐘就能看完。
“這沈參軍也真是的,大年三十還讓你看賬本?!?p> 蘇朝歌也覺得奇怪,雖說往日里沈恒一直使喚她刁難她,但也不至于推到大年三十。
而且這些賬本都已經(jīng)勾稽過兩遍,草草掃過一眼,半點兒差錯挑不出來。
這算是冗余的工作,蘇朝歌揉揉眼,眼前的景象重疊,她已經(jīng)看不清一丈外的細小楷字。
“小姐好歹是進士,就算咱們沒待在長安,好歹也是去過京師的,沈參軍怎好意思刁難咱們?總有一天小姐官兒做得比他高,讓他嘗嘗厲害?!?p> 四季一筷筷往嘴里扒著送飯,她并不知道蘇朝歌從曲江雁塔題名到一無所有經(jīng)歷了什么,只知道從那件事之后,蘇朝歌就無比頹喪,厭世之余,脾氣也不好了。
終于把文書處理得差不多了,蘇朝歌已經(jīng)精疲力盡,將臉埋在抱著的兩膝之間。
入仕為官,不知家中有無人記得她這個遠行客。
窗內是紅得發(fā)白的炭,窗外是厚厚的雪。
“蘇孔目,你這里好生冷清。”
長史季青衣拿了一箱子的賀禮,“這是府君托我?guī)淼??!?p> 季青衣仕宦多年,在幽州刺史趙崇約手下最為得力,可以說是心腹。
此人對蘇朝歌頗多關照,做事滴水不漏,老好人一個。
眼看蘇朝歌這兒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季青衣只好把賀禮放在門檻旁,“更生,今晚宴席怎么沒去?府君還以為你心情不好……”
“我……我能赴宴?”
蘇朝歌放下文牒,燭火隨之一閃。
而季青衣堅定的眼神無疑將她心頭的陰霾驅散,“當然了,你不知道?也對,負責通知你的人,跟你不睦。”
蘇朝歌起身收拾地上散落一地的箋紙,“讓長史見笑了?!?p> “你別在意,老沈一直都這樣,他年紀大又是小吏出身,精明,總是看不起咱們這些就知道讀書的書生,總覺得咱們自命清高,其實他本性不壞?!?p> 艱難騰挪出空地后,季青衣盤膝而坐,與蘇朝歌面對面一起烤火。
對方腰間佩戴著銀魚袋,彰顯季青衣作為上佐的身份。
而蘇朝歌卻因不在九品之流內,自然而然也沒有魚袋。
少頃,默然。
季青衣也不知怎么打開話茬,只好又用火鉗子,夾起幾塊炭放進火堆。
也許季青衣的動作是無意的,但在現(xiàn)在的蘇朝歌心里,對方的舉手投足莫名透露出一種優(yōu)越感,深深扎進了她的內心。
“以后,還希望長史多指教。”
蘇朝歌怯生生說道。
季青衣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如果是老沈,他一定會站起身,弓著腰斟茶送水,然后道歉回禮,哪怕屋子再怎么亂,他也會清理出一條路來。”
俯首弓腰毫無風骨,書上肯定不會教這些,蘇朝歌曾經(jīng)深以為恥。
但那一刻,她暗自在心里罵自己。
“晚輩愚鈍……”
季青衣笑著搖了搖頭,“你啊,跟之前幾個我見過的愣頭青一模一樣,有求于人,姿態(tài)就一定要做足,你得先把自己打碎,然后再重塑,沒有什么是順風順水的。
當然,你要是想固守名節(jié),不肯折腰,我也無話可說。
而你的才能,若是不折腰,豈不可惜?”
蘇朝歌垂著頭,她不是沒想過。
她把自己當作山間的隱士,以為只要自己聲名在外,君王便會垂青駕臨。
現(xiàn)在看來,那只不過是沽名釣譽的春秋大夢罷了。
“不折腰,可以嗎?窮且艱,我都能受得住,我就是怕自己一旦屈膝,便會諂媚逢迎,徹底忘了自己為什么而讀書?!?p> 季青衣像個過來人,“那你說說,不屈膝的這一年,你舒坦么。”
沈恒的仇視,同僚的排擠,趙崇約有意無意的冷落……不舒坦。
眼見蘇朝歌默認,季青衣又問:“其實人心本就如此,你又何必摒棄呢?貪心,權欲,這都是本性,圣賢書里的道理,從來就不是教你怎么做官的?!?p> “我……”
“我還是那句話,幫你是情分不是本分,大周排隊等著做官的人何其多,府君卻挑了獲罪褫奪進士出身的你,投桃報李,你聰明也一定明白。
小小孔目,割雞焉用牛刀?認清自己的位置,你以后一定有好前程,說不定比我還高呢?!?p> 季青衣走后,蘇朝歌霎那間頓悟了。
這是她的貴人。
所有人都在看她沉淪、出丑、不撞南墻不回頭。
只有季青衣,像老母親般指點她。
蘇朝歌暗自在心里發(fā)誓,她不要做文人,文人太苦了,此生若是能為一能吏,倒也不負此生。
她要把自己打碎,再重塑。
翌日,蘇朝歌起五更,往趙崇約府上送賀禮。
她拿出壓箱底的青州綾,用層層紅紙包好,又往上面寫了幾個極為好看的字當作裝飾。
這時趙崇約正帶著妻兒外出拜年,看見蘇朝歌提著賀禮,“蘇更生今日來得好早啊?!?p> 蘇朝歌叉手行禮,爆竹聲聲,趙崇約府門換好了手題的桃符,“府君的字,頗有鐘繇之遺風,小可宅中有幾幅鐘繇的真跡,不知府君……”
趙崇約卻已將步子邁出了三丈之外。
趙家其樂融融,走親訪友,蘇朝歌和家奴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冷風吹得蘇朝歌破舊的衣襟獵獵作響,明明是春回大地的時節(jié),她卻覺得寒氣逼人。
恍惚間,她感覺心里有某一處地方碎了。
機會,曾經(jīng)有的,她沒把握住。
回來的路上,沈恒恰巧路過,兩手提著滿當當?shù)亩Y品。
眼看蘇朝歌鎩羽而歸,沈恒譏笑道:“這不是蘇六小姐么?稀客稀客啊,怎么親自來了?”
元氣番茄喵
注:蘇朝歌所在的朝代男女是可以一起共事的。 九品之內就是說,這個人是公務員,在體制內,享受體制的好處,在古代就是官。古代除了官還有吏,就是小吏。 比如說什么捕快啊收稅的小吏啊什么的,也叫流外官。 沈恒流外變流內,屬于是飛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