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半榻有時邀月共,一春無事為花忙
神婆店火災(zāi)后,清輝離開了達(dá)水街。
我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我們只是知道,她需要離開。能夠離開,始終是一種福氣。
也許可以去一個沒有煙火和寒冷的地方,暫時度過這個冬天。
我和明來去她店里清理殘骸,很多東西被燒得面目全非,無法清理干凈。
就是這樣的,壞了就是壞了,臟了就是臟了,怎么洗、怎么擦也弄不干凈。
曾經(jīng)的“福喜?!毙〉?,如今像是達(dá)水街的一個瘡口,黑得像結(jié)了一層層厚厚的痂,再和紅白喜事無關(guān)了。
這里曾經(jīng)住了那么多的神仙、菩薩、金剛杵,但終究沒能保住自己的住所,被燒成了一顆顆又黑又硬的石頭,一旦墜入凡塵,就變得面目難辨。
明來的喪亡神通也忒不靠譜,偏是緊急關(guān)頭,眼皮硬是沒跳,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直到火都燒完了,才像跳篝火舞一樣,自個兒在那“蹦、蹦、蹦”。
我們一邊清理著殘骸,一邊清理著自己的情緒。
“斌,你那里還能不能再湊個7、8萬?”明來問我。
“怎么啦?”
“給她裝修一下,好歹重新開個店吧?!泵鱽碚f。
我知道他的心思,但這事沒有10、20萬也辦不來。何況明來自己還有一大筆錢投在老余那兒,2、3年了,現(xiàn)在連影兒沒有呢。
“我們不要自作主張,我看清輝的性格,不一定喜歡別人給自己施舍?!蔽艺f。
“這不是施舍,朋友之間的事情,能算施舍么?”明來漲紅了臉,爭辯道。
我知道他的為人,當(dāng)然是為了朋友兩肋插刀。
而且無論何時,他會不計回報地幫助他的朋友、盡力而為。
在他眼里,凡是幫助過他的,都是朋友。他愿意打白工,投了20多萬到公司的新項目,無非也是覺得老余算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在畢業(yè)的時候給一口飯吃,但公司這些年其實收益并不好,基本很多靠明來他們夜以繼日維持著幾款A(yù)PP的運(yùn)行。
明來叫我停下來,遞了一根紅塔山過來,自己叼了一根,燃了。
我們倆蹲在店門口,呼吸著帶著烤焦味道的新鮮空氣,像兩個剛拆完承重墻的民工,如釋重負(fù)。
“我一定要幫她。”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這事一定要辦。
“這妮兒能處。前天你也聽到了,她家里也不如意,年紀(jì)輕輕在這里做神婆,掙點錢也不容易?!泵鱽碚f。
掙錢不容易我們都懂,也沒見你小子過問一下我。
雖然因為有疫情傳聞,賺了點快錢,但前段時間門可羅雀,我的藥店這個季度的KPI也上不來。
“這段時間,我這邊生意也不掂水呀。要給她重新弄店,可能要等等?!蔽艺f。
明來猛吸一口煙,把煙屁股彈飛出去,落到門口的水漬上,“滋……”地熄滅了。
“我懂?!彼f,“所以兄弟,咱們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就是一個字——窮??!回頭我得問一下老余,看能不能抽點錢出來?!?p> “是。反正輝姐不知道啥時候回來?!蔽乙舱酒饋?,往店里走,“你說現(xiàn)在年輕人,心也大,店被燒人行道的臺階上,了,還有心思玩失蹤?!?p> “惹不起、還躲不起?允許別人躲一躲,這生活實在是太不堪了?!泵鱽硪贿呎f,一邊把燒成焦炭的前臺柜子一點點往外挪。
因為離起火點稍微遠(yuǎn),柜子還是柜子的模樣,只是燒矮了一截。
“咚、咚、咚”,我們聽到柜子最下面一個的抽屜有東西在滾動。
明來蹲下身子,猛地一拉,抽屜拉開了,里面是一個灰色的鐵盒。
鐵盒已經(jīng)被燒得紅黑,但上面依然可以看到一幅莫奈風(fēng)格的畫。畫中有一片湖泊,鏡子一般靜謐的水面倒映著周圍群山,顏色深淺不一。湖邊坐著一個年輕人,專注地看著書,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就像是湖泊中的一片浮萍。
我們小心地將它拾起來,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些小玩意兒和幾張照片。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個青瓷的小小插花瓶,顏色偏藍(lán)綠,質(zhì)感精致剔透,看上去十分典雅。瓶身上有細(xì)致的紋路,瓶口上還有一些小小的花紋點綴。我們拿起來一看,里面有個小卡片,上面寫著“祝清輝生意興?。 ±凇?,應(yīng)該是“福喜?!遍_張時,朋友的一張賀卡。
往下疊著幾張照片。
第一張是清輝小時候的照片。她穿著一身簡單的棉質(zhì)衣服,頭發(fā)凌亂,扎著兩個牛角辮,正對著鏡頭露出燦爛的笑容。瓜子臉、立體、瘦長,小時候都已經(jīng)有了輪廓,是一副干脆、爽快的樣子。
第二張是清輝大學(xué)畢業(yè)時拍的照片。照片里的清輝一臉自信,眼神堅定。她穿著學(xué)士服,頭上戴著畢業(yè)帽,手里拿著學(xué)位證書和一本書《塵囂之上》,笑容燦爛,手搭在前面坐著的,應(yīng)該是她的導(dǎo)師、一個老頭,說不定就是告訴她火有兩種的那位。
第三張應(yīng)該是清輝和她爸的一張合影。照片里的清輝和她的爸爸站在一起,背景是院子里的一片花田,天空湛藍(lán)。清輝的爸爸身材瘦削,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工作服,面容憔悴。戴著黑框的眼鏡,他的眼神有些迷離。但是他和清輝一樣,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照片的背面,寫了兩行蒼勁的黑色鋼筆字跡,寫著“半榻有時邀月共,一春無事為花忙——和輝兒攝于2017丁酉雞年春”。
“清輝他爸看起來不像是個賭徒啊?”明來看著照片,愣了一下說。
“誰知道呢?誰說長得像知識分子就不能是賭徒了?”我回了一句,“盒子蓋子那位也是賭徒啊?!?p> 事實上,莫奈就是名載史冊的賭徒。莫奈贏了錢后就辭去了信使的工作,專注于畫畫,最終成為了法國印象派的創(chuàng)始人。1891年,他買彩票中了13450美元。如果很多年前,莫奈沒有投那一注,這世界最偉大的畫作便要減少幾幅。
但話說回來,清輝他爸看起來確實就像我們身邊的某個工程師、學(xué)者、作家、醫(yī)生或者是老師什么的,和賭徒的形象相去甚遠(yuǎn),怎么會因為爛賭而走上絕路呢?
看著這些照片,我們仿佛能聽到他們的笑聲和談話聲,感受到那時的小確幸、小快樂。人間無常,一回眸已是天人永隔。歲月的風(fēng)呼啦啦地吹,多少深情付諸流水。
往下翻,鐵盒最底下壓著一張折疊好的信紙,看起來是清輝父親的筆跡。
我們都安靜下來,只聽到自己的呼吸,仿佛他們就在我們身邊,訴說著自己的故事。
“親愛的輝兒,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雖然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永恒,可是我仍然害怕離開你。所以,我寫下這封信,給你留下一些念想。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當(dāng)你想爸爸的時候,能給你帶來一些安慰。見字如面,爸爸會永遠(yuǎn)陪在你身邊,”
“從小爸爸就跟你講‘命由己造’。那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卻已經(jīng)有了很深的思考。我知道,你會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這個世界。你聰明、堅定、善良,這些品質(zhì)讓我感到無比自豪。只是爸爸沒有做到,爸爸很慚愧?!?p> “記得有一次,你問我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我回答你,人生只有痛苦,無窮無盡的痛苦,因為我們永遠(yuǎn)沒法掌控自己,我們感到散亂,我們不知要向何處去?,F(xiàn)在,我搞清楚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消失’的希望?!?p> “離開是必然。媽媽離開,是不得已而為之,也許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也許是不知道怎么和爸爸相處。現(xiàn)在爸爸離開,同樣是不可選擇、不可回避的事情。希望你以后能夠理解,很多時候爸爸不知道該如何存在?!?p> “還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也曾經(jīng)有過錯誤,我希望賭一把換回自己的家庭和事業(yè)。賭嘛,有贏有輸,我們的人生不是一直這樣嗎?我從來沒有后悔過自己的選擇。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雖然這條路通向了毀滅?!?p> “親愛的清輝,我知道你會成為一個很棒的人。你有一顆純凈的心靈,你的生命中會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發(fā)生。我想和你說聲再見,我會永遠(yuǎn)陪伴著你。記住,生命中唯一可以依賴的只有我們自己,爸爸希望你以自己為歸依處。最后,爸爸希望你原諒爸爸,爸爸也相信你會的,爸爸永遠(yuǎn)愛你!”
我們讀完這封信,感到令人窒息的壓抑。
明來默默地把它放回到鐵盒里,把盒子抱在懷里。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心里充滿了感慨。
空氣中彌漫著烤焦和煙草的味道,隨著微風(fēng)飄蕩。周圍的街道在燈火闌珊中變得更加安靜。我們注視著手中的鐵盒,仿佛它就是一個時間的膠囊,時間在那里凝固。
明來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一定要幫她!”明來狠狠地又說了一遍,像是給自己下一個必須完成的命令。
突然,手機(jī)響了起來。我看了一眼,是清輝的來電。我按下接聽鍵,“喂,輝姐,怎么樣呀?”
“我剛到了高鐵站,你們快點過來接我吧?!鼻遢x說。
“好的,我們馬上就到。”我說完,掛斷了電話。
我們走出了店門口,往熱鬧的達(dá)水街頭走去。
寒冷的空氣鉆進(jìn)我的鼻子里,感到一陣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