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第一聲驚雷,炸醒了埋藏在地的竹筍,蚯蚓鉆松的泥土上,靜靜躺著一只毛發(fā)臟亂的貓。
這是一片亂葬崗。
沒有石碑,沒有土堆,有的只是雜草叢中橫七豎八堆疊的尸體。
這些尸體年齡分布很廣,但以老人和小孩居多。
沒有草席包裹,更多的,是連衣服都沒有穿,就這么以地為席,以天為衾。
偌大的人世,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橫停在天地間。
貓睜開了它久閉的雙眼,露出淡黃色的瞳色。
在它那圓圓的大眼睛里,充斥著迷茫與緊張。
搖搖晃晃地起身,張衍清只覺天地萬物都如此高大,與記憶里的一切都不符。這樣的感受很新奇,卻又覺得恐怖。
于是貓低頭又抬頭,貓尾輕輕甩動。它遲疑著抬爪,愣了兩秒又放下。
張衍清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宿在一只貓的軀殼里。
這太荒誕了。他想。
春雨綿綿細入牛毛,他一邊適應著離奇如夢的現(xiàn)況,一邊梳理腦海中紛雜的思緒。
與春雨一道而來的是稚子的低呼,張衍清聽到動靜后轉(zhuǎn)身去看,貓眼微微瞇起,顯出幾分警惕與攻擊性。
那小孩像是癡兒,看見一只會動的貓后驚訝地喊了一聲,隨后興高采烈地拍手歡呼起來,一邊喊一邊朝著他走來。亂葬崗中惡臭十足,因為尸體無人在意,也就沒有人處理。小孩跌跌撞撞,他跌倒又爬起,身上早已經(jīng)沾著許多污穢,可他全然不在意,那雙一直朝他伸來的小手早已是遍布凍瘡。
張衍清后退了兩步,露出了兇狠的應激表情,他在警告小孩不要再上前。
可小孩一點兒沒有被嚇退,反而因為興奮動作幅度越來越大,于是吸引來了更多的小孩。
這多是一些在京郊采集野菜的小孩,約莫七八歲,各個骨瘦嶙峋,衣服單薄如枯槁的秋葉。
領頭的人一眼看見那只貓,當機立斷撿了大石頭丟過去,他瞄物一向準,幾乎沒有失手過,自然而然地成為了這一群孩子的領頭。
只是今日這只貓比之前的動物都要靈敏些,他躲開了攻擊,領頭的小孩見狀連忙將手中的鐮刀扔出去,接連兩次的不同方向攻擊,終于傷到了這只貓的后腿。
于是他們開始有規(guī)劃地朝著貓靠近,正如之前很多次的配合。
但這只貓竟是以一個刁鉆的角度從幾人狹窄的縫隙中溜走了,讓離得最近的那人只來得及抓住貓的表皮,然后扯下一大撮帶血的貓毛來。
“快!”
于是一場追逐戰(zhàn)在城西展開。
張衍清一開始還是有些不適應,被尖銳的石頭打到好幾次,砸到他的頭,他的身體,他的爪子,這些碎石頭劈里啪啦落下來,像是一場獨屬于他的石頭雨。
一路向東奔跑,驚擾到不少商戶和行人,越遠離城西那片難民區(qū),追在他身后的小孩就越少。這樣的狼狽不堪,讓張衍清有種回到幼時他狼狽躲藏的恍惚。
他鮮少會觸及那段難堪的過往。
張衍清不斷地上躥下跳,在石板上奔跑,往矮墻上攀爬,甚至從狹窄的小巷中鉆過,可那些追著他的小孩竟出奇地熟知地形。
他絕不能死在這。
又拐過一個轉(zhuǎn)角,張衍清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力不支,受傷的后腿在奔跑中不能給予一絲幫助,甚至有時候還會讓他失去平衡。后腿正在流血,與其他細小的傷口一樣,讓他本就饑腸轆轆的身體更加體力不濟。
當再一次用盡全力爬上矮墻的墻頭時,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股與生俱來的危機感告訴他,有危險正在靠近,而且還是朝著他的頭顱攻擊。
張衍清沒有力氣也沒有辦法再完全躲開,他憑借著剛才爬上矮墻的慣性,按著本能與直覺,調(diào)轉(zhuǎn)身體,讓他的軀干為他擋下這一擊。
隨后,他從矮墻上跌落,砸到了一個形似圓盤的東西上,再隨著那傾倒的圓盤滑落,最終被什么抓住,抱在懷里。體腔內(nèi)因為快速奔跑而劇烈跳動的心臟震得他感覺地崩山搖。
眼前陣陣發(fā)黑,鼻腔內(nèi)全是血腥味,四肢無力地垂落。
耳朵仿佛被誰蒙住,淅淅瀝瀝的雨聲從遠及近,又忽地飄遠。
飄渺間他仿佛聽到有個女聲在輕聲地發(fā)出疑問:“死了嗎…?”
啵的一聲,像是水中錦鯉吐出的泡泡破了,耳畔的聲音又清晰起來。
他聽見一陣紛雜的腳步聲,然后是帶著濃濃鄉(xiāng)音的稚嫩的聲音,依舊是模糊的。他依靠著她的臂彎,一動不動,在意識最后殘留的瞬間,他終于聽清了她的話。
“給你們罷。”
不。不要。
張衍清極力想要掙脫將他包裹的黑暗,又無可奈何,他一下子墜入幼時的夢魘中無法自拔。
......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恍惚間他感受到有人在輕輕撫摸他的脊背,那人似是嘆氣,輕聲說了一句什么,他聽不清,甚至感覺靈魂都在上浮。
他的靈魂從貓的軀體里浮起,如飄揚的柳絮一般輕輕地向著天空飛去。
越飛越高。
越飛越高。
直到與屋頂撞了個滿懷——
“你醒了?”
李毓靈一手撐著下巴,一手輕輕撫摸著貓柔軟的毛。
它的身下墊著一塊淺色的布,皮毛干凈了不少,但依舊臭。
貓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還有些混沌。
李毓靈看著它那呆呆的樣子就覺得好笑,撓了撓它的下巴,被它后知后覺地用爪子惱怒地擋開,張嘴露出尖牙,卻連喵喵叫都發(fā)不出來。
他太渴,也太餓了。
李毓靈喂給他羊奶和食物,在旁邊坐著靜靜地看著他。
燭光搖曳,張衍清后知后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他快速掀起眼皮瞄了一眼眼前的人,眼前的人卻又忽地笑出聲來。
他有些郁悶和羞惱,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李毓靈晚上視力更差些,她這次回老家去,一來是去看望祖母,二來也是大伯來信說有一位江南名醫(yī)為太守夫人治病,要停留半年,讓這位大夫也瞧瞧她的眼睛。
她看著進食的貓有些愣神。
在她的眼里,貓是一大團模糊的棉花樣的小球,但摸到手里的時候又覺得它并不像球,因為它很瘦,皮毛處處打結,毛色并不油亮光滑。
可惜她眼睛有疾,瞧它不甚方便,每次要湊近許多才能瞧的真切。
但不湊近看李毓靈也知道這只貓脾氣不小。
觀馬秉性吃兩頓草料大致可以摸出,她只瞧了一次貓吃食就摸出了這貓性子,也算頗有天賦。
一想到這,李毓靈就有些想念爹爹。單銘說爹爹被派到了莊子上去給李四姑娘選新的溫順小馬,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見到爹爹了。大姐姐也是,大概還在生她的氣吧。
張衍清察覺到眼前的人似乎有些情緒低落,他吃完了食物,坐下舔了舔前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舔,但有一股沖動迫使他這樣。
“喵喵?!?p> 聽見貓叫,李毓靈回神,看到貓把食物吃的干凈,摸摸它的腦袋,夸了兩句。
張衍清依舊躲開了她的撫摸,抖了一下毛,似乎是聞到自己身上不甚好聞,又要去舔身上的毛。李毓靈趕緊制止它:“不許舔!上面有藥粉呢,你一舔,都吃進去了,會死掉的知道嗎?”
張衍清停住了舔毛的動作,想站起來,那條受傷的后腿傳來刺痛。扭頭看去,看見他的腿被纏上了布條。
李毓靈看見這貓真的不舔了,有些驚訝。
這時婢女推門進來服侍李毓靈安寢,看見那只奄奄一息的貓已經(jīng)醒過來又驚訝又高興。她也盼著這貓能醒過來呢,這樣姑娘高興,這兩天喂入的羊奶也不算浪費了。
“姑娘,明兒是最后一天施粥,您要去看看嗎?”婢女問道,她雖有些不想說出后邊的話,但柴心記家的婢女可是讓她一定要把話帶到,于是又補充,“那些人想要當面謝您,柴姑娘說若是您答應了,明日她也去,順道再去布匹行看看有什么新進的料子?!?p> “不去了?!彼袢談倎砜?,人犯懶,不愿意動彈,“蔻枝,將我從涿鹿帶回來的山楂糕送去柴心記?!?p> 婢女聽見李毓靈的話,也是高興。兩日前姑娘從柴心記回來的路上碰著城西那群難民,那群難民鄉(xiāng)音重,面黃肌瘦,總覺得像眼睛綠瑩瑩的餓壞了的狼,蔻枝雖沒見過狼,但戲文里不都這樣唱嗎??傊?,蔻枝是不喜歡甚至有些害怕城西那群難民的。
蔻枝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偷看李毓靈帶回來的這只貓。
看了兩眼又低下頭去,只覺得不值當。這貓看起來又臭又臟,遠沒有走失的黃貓好看,更何況為了這只貓倒是把柴心記的糕點給了那群難民,怎么想都覺得不值。
蔻枝心里不大爽快,不過看李毓靈疼這只貓,也沒有多嘴說什么。只是心里微微嘆口氣,再不經(jīng)意抬眼,卻見這貓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那雙眼睛像是會說話似的。
蔻枝想起了一個詞,靈性。
這只貓雖沒有上一只漂亮討喜,但他像是成精了似的,一直乖乖地坐著,蔻枝覺得好笑,小小一只貓,聽那么認真,難道能聽懂不成?
她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輕視,張衍清注意到了,淡黃色的眼睛微微瞇起,剛想露出張牙舞爪的一面,一雙白嫩的手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內(nèi)。
李毓靈將貓后腿上的布條拆開,仔細觀察了一下傷口,半是欣慰半是訝異:“你這小貓...傷好的挺快?!?p> 張衍清還沒來得及用爪子推開她的手,就被抱了起來。
“既然好了,就洗個澡吧?!?p> 察覺到她話里似乎有些嫌棄自己的意思,貓不悅地喵了一聲。
蔻枝笑著說:“姑娘,這貓還害羞呢,您瞧它尾巴?!?p> 李毓靈聞言低頭去看,她抱貓是雙手攏住貓的身體,它后腿自然垂落,那長尾巴竟從后跑到前面來,蓋住了它的大半的腹部。
“會害羞的小貓?!崩钬轨`笑吟吟道,又補充,“脾氣還不好?!?p> 貓坐在略深的小盆里,溫熱的水浸沒它一半的身體,它乖的出奇,李毓靈從前給貓洗過澡,那只貓畏水畏得厲害,每次洗澡都很艱難,這只貓乖的讓人驚訝。
或許是與前一只貓有太多不一樣的地方了,導致李毓靈在它身上驚訝太多次。
張衍清泡在溫熱的水中,感受她給自己輕揉皮毛舒服的感覺,雖覺得羞恥,又涌起深深的無奈。
莊生做夢成蝴蝶款款而飛,如今這算一個夢,還是一個荒誕的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