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頃，垂至于綰之小區(qū)，而見其獨步焉，距其小區(qū)約八百米焉，其半徑范圍一百米內(nèi)唯有一盞路燈，而閃爍不息。至于曏其所逾之路，冥謐漆黑，草滿路旁，其高埒人，惹人作奸，余每載綰還，必逾之。而今綰獨逾之，余遂問曰：“何故獨步焉？”
綰曰：“吾俟而煩心矣，故出以迎爾。”
“毋復獨夜步焉?！?p> 綰曰：“爾之遲使然?！?p> “我非賽車手也，極速矣。”
余載綰，至于廣場，圖書館近焉。坐焉，周圍曠謐無人，獨聞樹葉相打，甚宜談情說愛。
綰曰：“曏爾曰致電而久不能入，為吾與友通話故也，友謂從爾與從軍，我不得不擇焉。而吾猶未能決?！?p> “吾欲言往事，爾可以聽之而后決?！?p> 綰曰：“諾?！?p> “爾曾問吾何故獨居，吾固告爾吾父歿於肝癌，吾母與吾兄同居，然實有隱情，今言諸爾。吾固告爾吾兄爲商，實曾爲商而已。昨年十二月某日，吾兄眾友迭致電問之，以其電話不通，蹤影不現(xiàn)故也。吾遂尋兄，亦無果。及吾兄之修理工周清致電，吾乃略知其情。清問吾兄下落，告我工廠已息，眾供應商來索債。是日，吾下班而還，母即告我吾兄之供應商來尋之。而母未啟門，以吾兄不在且不寢焉故，且以告之。供應商揚言次日再來。臨晚飯，吾誑母吾兄今日蓋竊往割包皮矣，欲以使母得最后一夜安食也。飯訖，曉母，則無以使復安食矣。是夜，母子皆不能寐，恨明日不早來。”
綰曰：“是時也，爾只能從修理工知爾兄之事乎？”
“然，事發(fā)日，清告我，有警察來問吾兄焉，欲逮捕吾兄，我亦當戢心，警察垂往問諸我也?！?p> 綰曰：“果然乎？”
“否。吾兄非罪犯也，欠債而已。事發(fā)后數(shù)日內(nèi)，清猶屢致電焉，嘴上雖安慰我，心下則欲問吾兄，自知敗露，乃不復致電。后吾聞之，吾兄垂?jié)撎又畷r，清已覺之，遂勒索吾兄，得賂則佯無知，否則宣諸外?！?p> 綰曰：“爾奚以知之？”
“是時，吾兄女友曾與吾短時通信，是亦兼其廠之文員也，一語及清，滿心憤氣，滿口怒言。何則？清勞苦而功高，事吾兄十馀年矣。建廠之始，清做生產(chǎn)工而已，吾兄親教之以爲修理工。然而最可恃者亦最可怕。故吾思之，吾兄一失蹤，其供應商必勸清探問吾兄於我，得之則得賂也?！?p> 是時，綰握而搓余雙掌。於是乎四掌俱溫，二人俱暖，不懼風涼，不畏夜深，續(xù)言身世，余曰：“吾兄失蹤次晨，吾出門而囑母有客則報警。而供應商不食言，果至，有備有具，并踢并吼，添漆添紅，攻門攻讎。吾母雖惶，幸不忘報警。警察至，僉隨之如警局。審問過后，索債者有罪，賠五百元。而吾母自知理短，故受其三百元以爲堊墻錢而已矣。是夜，吾母即往寄于吾外婆家，且欲吾俱往。吾不肯，故自是獨居，吾兄則自是失蹤?！?p> 綰曰：“今猶有人來索債乎？”
“有，銀行者，法院者，債主。”
綰曰：“奚以辨索債者與公職者？”
“吾兄失蹤前一周，召其同學置監(jiān)控攝像焉，同時告母與我，頃聞偷盜日增焉，是以防之?！?p> 綰睆目盱視曰：“爾家有監(jiān)控攝像耶？焉在？吾何故不睹？”
“勿憂，已不在焉。吾兄同學告我吾兄未結(jié)賬，遂索三千元以爲酬勞。吾不肯，遂順其撤之，予三百元以爲賠償?！?p> 綰曰：“爾兄不仁。雖然，如是反爲宜。不然，吾若知爾家有監(jiān)控攝像，必有顧忌。而今爾家門無監(jiān)控攝像矣，則奈來者何？”
“不應，是故吾不可以養(yǎng)動物。”
綰曰：“爾獨在家，不惶乎？”
“言不惶則假言。吾未忘，初獨居時，日夜不安，難得熟寐，遂閂緊臥室門，置武器于床旁，恐門破於夜半。每至于樓下，必梟視狼顧，戒備警惕，慎防債主；每垂至于家門，必慢步睇眄，察門前有人否。說苑（談叢）云：‘福生於微，禍生於忽。日夜恐懼，唯恐不卒?！抑^也。當是之時，無人可恃，獨臨其難。雖然，天不毀我，則必強我。說苑（談叢）云：‘天將予之，必先苦之；天將毀之，必先累之。’我之謂歟?！?p> 綰曰：“遠去而留苦難于人者，不仁也?！?p> “吾亦可以去，不肯而已?！?p> 綰曰：“爾兄奚如兄？”
“吾兄長於我九歲，素護我，不曾相打相爭，無他故焉，吾自知不能勝。兄與我性格迥異，兄好友，我疏於友；兄好酒，我慎於酒；兄好財，我謹於財；兄好色，我遠於色。然親人贊兄訓我，重兄輕我。吾兄常教我生財之道與交友之益，母亦欲吾學之，恨吾凡庸。而今不如昔矣，長子敗家，少子守家，無以賞長子，無以責少子矣?！?p> 綰曰：“雖然，吾亦欲爾知生財之道。買車買屋，結(jié)婚生育，無財不有，爾能去諸？”
“吾兄正欲皆有之，是故役財。雖知飲酒有害，夜食有害，晨寢有害，而夜夜遇害，且托之為家。何則？其客愛酒，其友愛酒，其客可與買賣，其友可以借債。兄謂欲成功者，先昵成功者?！?p> 綰曰：“爾兄曾借債於甚多人乎？”
“不少人肯放債於吾兄?！?p> 綰曰：“愿聞其故?！?p> “吾兄之友有曰虢者，最爲富焉，常與吾兄飲酒取樂，而無買賣焉。吾聞之，虢善放債，有人欲借債焉，虢則質(zhì)其房產(chǎn)以放債。而吾兄卻能免其質(zhì)而借債焉。吾兄失蹤之日，虢最先致電焉，告我吾兄昨年欲買新車，是以借十五萬焉，免借契，今一聞吾兄失蹤，嚇出屎矣?！?p> 綰曰：“放債者奚為惠爾兄？”
“相悅使然。吾兄曾數(shù)攜我于虢家共飯，其友誼之深厚可知矣。然而虢一聞吾兄失蹤，非欲知吾兄有難否，獨欲知其十五萬也。而我真不知情，矧雖知情亦必不言。吾未忘，虢語重詞嚴，不屑吾兄負幾何債於人，獨屑其十五萬也，不得則弗赦?！?p> 綰曰：“虢在惡黨乎？”
“吾亦不知也，其體不壯，其身不高，其貌不兇，不似暴徒，徒似商人，有螺絲廠。吾兄常語及虢，以爲成功者。”
綰曰：“然則爾兄之友皆富乎？”
“否，吾兄既有友肯放債，又有友肯代借債?！?p> 綰曰：“何謂？”
“吾兄失蹤未久，其老同學紘曾來訴苦焉，欲吾代兄償債焉?！?p> 綰曰：“紘奚事？”
“銷售。雖然，吾兄亦能用之。”
綰曰：“紘代爾兄借債乎？”
“然?！?p> 綰曰：“借債於誰？”
“銀行。紘告我，曾為吾兄借二十萬於銀行，須在兩年內(nèi)盡償之?！?p> 綰曰：“紘為爾兄借二十萬於銀行，然后俟爾兄以兩年盡償之，然否？”
“然?！?p> 綰曰：“而爾兄失蹤矣?！?p> “然。故吾曾有愧於紘及其妻女。紘是以乞吾月月代兄償債以濟之。而吾未識節(jié)儉，未有馀錢，故實無以濟之。紘聞之，乞吾兼職以積財。”
綰曰：“兄之債而弟償之，可乎？且紘何故為爾兄負債？”
“高利使之然。”
綰曰：“其利奚如？”
“訴訟書送焉，告我紘實為高利代借債。要之，吾兄以高利誘惑紘代借債?！?p> 綰曰：“紘訟爾兄乎？”
“然?！?p> 綰曰：“然則法院命爾兄償債乎？”
“不知也，吾未見判決書?！?p> 綰曰：“法院若命爾兄償債，則將從爾兄銀行賬戶取諸？”
“不知也?！?p> 綰曰：“爾宅在其名下乎？”
“在我名下?！?p> 綰曰：“善哉，尚有宅?！?p> “然債主皆知吾宅所在，故吾母不敢居焉?！?p> 綰曰：“爾兄有愧乎？”
“不知也。吾不知兄，與之有同一爹娘而已。雖然，吾未忘兄之名，自初中以來，吾兄已爲家長矣，吾母如期下崗，吾父頭痛臥床。”
綰曰：“爾父何故頭痛臥床？”
“其職近高溫，身於是乎損，遂索賠於廠，而寡力無果。自是以后，怨天尤人，自暴自棄，日夜臥床。”
綰曰：“雖然，爾父為家而已?！?p> “然人固應自愛自全，病而托之為家何補？——
“《呻吟語·養(yǎng)生》有之曰：‘饑寒痛癢，此我獨覺，雖父母不之覺也；衰老病死，此我獨當，雖妻子不能代也。自愛自全之道，不自留心，將誰賴哉？’
“以是觀之，無能自護，焉能護人？傷而積怨，誰望憫之？”
綰曰：“是時，爾父已得肝癌乎？”
“不知也，但醫(yī)院謂吾父無大病。吾父索賠無果，又頭痛不止，故不肯上班，而終日臥床。雖然，亦有一善事於我，為我求得恤賚矣。吾知之而自卑，當高中班主任從恤賚名簿誦及吾名之時，吾不敢信，以爲老師眼花而誤誦。同桌見吾滿面疑惑，以爲吾佯不知以匿之。而吾誠欲脫貧窮之名，下課即尋電話亭，致電于家，聞父言，乃知之。昔吾上學以家財，以求恤爲恥；今吾上班以求財，以得恤爲幸。”
綰曰：“求恤者誠見輕?！?p> “吾必知之。學生皆欲人以爲富，故欲以華鞋麗服示人，學校是以禁之，以著校服斯似學子故也。吾未忘，高中每周放假，同學多有父母載之放學，吾慕而思之，有轎車載我放學，可不謂威風乎？縱轎車者實欲虜我，吾亦不介懷。何則？見虜者非富即貴，同學睹聞吾見虜，必以我爲富貴。若能活而返校，必不愁無女友矣?！?p> 綰曰：“癡人?！?p> “吾父既無摩托車，又無駕駛證。他父母則多騎摩托車載其子上下學。而吾每放學，輒獨騎單車穿過他父母，故自少已獨行矣。雖然，少者不能不恃家人。至于可恃者，唯吾兄也。何則？吾高中所費全賴兄，故每逢周末輒望兄還，欲其騎車載我往購物?！?p> 綰曰：“是時爾兄奚事？”
“在勒流有店鋪，為人修理電器，母往助之。其店鋪遠焉，故一周一還，吾甚望之?！?p> 綰曰：“爾父奚在？”
“與吾居焉，日夜臥床，大被蓋頭，不問世事。故吾視兄如父，有問則問諸兄，有求則求諸兄。幼時，吾慕有姊者，以爲凡姊必憐愛其弟，后乃知兄之愛與姊不同也?！?p> 綰曰：“吾雖爲姊，然常欺弟，屢與相打，然仇不逾夜?！?p> “兄與我則不然。兄素護我，我愛見護，每坐於其摩托車后座，輒欲車輪滾轉(zhuǎn)不息，欲兄永為我擋風。其背甚壯，吾可以無憂而懶惰，不必屑種種難題，不必畏種種危險。但路雖遠必終，故車止則須自步矣。吾雖知不可以永藉其背避風擋險，然猶賴之?！?p> 綰曰：“吾亦愛乘吾父之摩托車。吾家雖有轎車矣，然猶甚念父之背?！?p> “然，轎車雖使人舒適，然摩托車使人親近?！?p> 綰曰：“然。吾幼時，父每騎車載我往購物，我輒歡甚。但父常嫌吾購物費時?！?p> “吾父亦如之，每逢購物必催促。吾兄則不然，吾購物雖費時，兄亦不怨?！?p> 綰曰：“吾購物費時者，無他故焉，不欲速還，而欲與父久獨處也?！?p> “吾亦然。而吾嫂忌之，嫌吾兄之於我也消費太多。吾兄自是不陪我購物，然我已成年，可以獨行矣，無傷也。是時也，兄騎摩托車，營修理店，吾常憶之?！?p> 綰曰：“爾兄何故營修理店？”
“吾兄徒有初中學歷。當填報高中志愿之時，與其女友約於同一外省學校，雖其成績可以入上等高中矣，而為情棄之。其女友則不然，不如約也?！?p> 綰曰：“然則爾兄曾往乎？”
“不曾，既失儷矣，獨往無謂。然后尋職，然后知初中學歷可以賣力而已，故吾父母為之買高中畢業(yè)證。雖然，高中學歷亦可以賣力而已。兄是以知重愛情而輕學歷者愚也，遂欲吾成爲高才生，故供我入高中。而我如兄之虧父母然，亦虧兄矣，補錄入民辦?？茖W院而已。至于吾兄，雖有高中畢業(yè)證亦失意，遂學修馬達於技校，然后建店。吾父有功焉，惟在車間任組長，故可以從工廠取工具。”
綰曰：“爾兄在技校幾時矣？”
“數(shù)月?！?p> 綰曰：“爾兄在校僅數(shù)月，已能修一切電器耶？”
“否，技校教修馬達而已，始吾兄亦獨能修馬達。若獨能修馬達者，其顧客必寡。故凡壞電器至，吾母壹受之。吾兄取壞馬達還，見壞電器焉，問於母曰：‘今爾不拒來者，知吾必能修諸？’吾母答曰：‘小子勉之，不識修則送諸他店，謂之急用，觀其所以修之，可以偷師矣。’如是，微母之輔弼，吾兄不能成爲匠人。
“然而吾母未滿意，嫌吾兄憨厚梗直，不敢多收費也，而其譽正由是美。於是乎顧客日增，事務日繁，不復拍蠅候客矣。昔者拍蠅候客之時，吾母建議吾兄騎摩托車載客，吾母則守店，吾兄弗從。幸母子戮力同心，逾越困窘。至于吾兄，其手藝可謂純熟矣，其人品可謂淳厚矣，壞電器溢于門外矣。
“后數(shù)年，其務忙且其女生，遂聘學徒。然后，吾母歸育孫女，呼吾父往助吾兄。至于吾兄，有父與徒以爲之輔弼，則其務輕矣，其思遠矣，其心不定矣，遂欲變業(yè)，欲賣修理店于其徒。吾父母不甚與同意，以店內(nèi)有不少工具銅線等不賤者故。然兄心已不在修理店，已不能用心營之，故終賣之，然后欲與小舅共事。吾小舅精通五金模具，且與吾兄契合，遂果共事。然后，人情難測，心跡難料，事久變生，異意日多，嫌怨日構(gòu)，友誼日敗，遂終分離。以吾觀之，親戚合作，情理混淆，嫌隙易生，資無定分，債無定分，職無定分，責無定分?！?p> “《呻吟語·治道》有之曰：‘事無定分，則人人各諉其勞而萬事廢；物無定分，則人人各滿其欲而萬物爭。分也者，物各付物，息人奸懶貪得之心，而使事得其理，人得其情者也。分定，雖萬人不須交一言。此，修齊治平之要務，二帝三王之所不能外也?！?p> “《菜根譚·概論》有之曰：‘功過不宜相混，混則人懷隳惰之心；恩仇不可太明，明則人起攜貳之志?！?p> “故人親財不親，金銀須分明。兄一與小舅分離，輒欲自營五金廠?！?p> 綰曰：“奈何？”
“吾母問諸吾小姨，小姨遂助之?！?p> 綰曰：“爾小姨奚以助之？”
“吾小姨中年嫁于商賈，未老而喪夫矣，然后纘其工廠財產(chǎn)。故吾母族親戚凡有求，必先求諸吾小姨。且吾小姨有情，難卻其姊。而昔者若卻之，今吾兄或不必逋債矣。
“后吾兄果營五金廠，然欲其不亡，則須借債；欲敗同業(yè)者，則須順客賒賬；欲阿財主，則須與酒樂達旦。吾母每勸吾兄少飲酒，吾兄則托之為業(yè)，如酒樂與私欲不相涉然。雖然，是時兄誠能以獲財。而其女在沙頭，其廠在稔海，相距甚遠，吾兄嫂遂在勒流供買樓屋，且使全家徙焉，已而共飯，齊齊整整，歡歡喜喜。然吾寧倒退，不欲兄役財。
“吾未忘，兄營店之時，寡言多勞，敦本務實。若營店者，其務甚簡，能為民修理疵品，則見賞矣，直與受益者交易。至于營廠者，其務甚繁，於內(nèi)須買工具機器，然后雇使之者、修之者；於外須融資、偷師、減料、壓價、應酬、諂諛、欺瞞、剝削，非直與受益者交易。而所求之利彌多，所耗之力愈多。創(chuàng)廠之初，吾兄一人兼當修理、司機、倉管、會計、人事。要之，除開沖床外，事務全躬己。
“廠有人矣，吾兄欲似商人，決買轎車，家人則以爲矜貴，且吾兄猶欠債，且廠資猶不足。吾嫂爲會計，問廠賬而非之，與吾兄爭執(zhí)數(shù)月。而吾兄違眾逞己，果買轎車，其所謂強者，能違拗眾口，堅持己志也；吾所謂強者，能燮和眾議，抑遏私欲也。呻吟語（修身）云：‘人不難於違眾，而難於違己。能違己矣，違眾何難？’此之謂也。而吾兄不同焉，迄不采言納諫，自以爲必無失算。——
“《呻吟語·治道》有之曰：‘爲政以問察爲第一要，此堯、舜治天下之妙法也。今人塞耳閉目，只憑獨斷，以寧錯勿問，恐蹈耳軟之病，大可笑。此不求本原耳。吾心果明，則擇眾論以取中，自無偏聽之失。心一愚暗，即詢岳牧芻蕘，尚不能自決，況獨斷乎？所謂獨斷者，先集謀之謂也。謀非集眾不精，斷非一己不決?！?p> “以是觀之，獨斷者不違眾逞己，而集眾審己，其念可與天知，其事可以示眾。——
“《呻吟語·存心》有之曰：‘平生無一事可瞞人，此是大快樂。念念可與天知，盡其在我；事事不執(zhí)己見，樂取諸人。君子之處事有真見矣，不遽行也，又驗眾見，察眾情。協(xié)諸理而協(xié)，協(xié)諸眾情眾見而協(xié)，則斷以必行。果理當然，而眾情眾見之不協(xié)也，又委曲以行吾理，既不貶理，又不駭人，此之謂理術(shù)。噫！惟圣人者能之，獵較之類是也。’
“《菜根譚·修省》有之曰：‘融得性情上偏私，便是一大學問；消得家庭內(nèi)嫌隙，便是一大經(jīng)綸。’
“而其念不與天知，其事執(zhí)於獨見者，必無情無義，無寧無安。故兄嫂之不和必矣，吾嫂數(shù)吾兄之奢靡，吾兄則托之為業(yè)。后吾父之病日重，則兄嫂之情日危。何則？當是之時，吾嫂命吾父歿于舊宅?！?p> 綰曰：“然則爾父歿焉耶？”
“然?！?p> 綰曰：“爾嫂奚以言之？”
“吾嫂之母信佛，故命吾嫂從其佛法?！?p> 綰曰：“爾怨嫂乎？”
“吾不怨其孝順，而哀其不敬，今吾猶未忘其語，吾嫂非詢之，而命之，其語氣、措詞、容顏，無不傷吾母。兄是以欲離婚，且早已忘忠矣。就商人而言，能尋歡則可以自證體強。左傳（隱公三年）云：‘驕，奢，淫，逸，所自邪也?！l敢駁之？至于吾嫂，不任性則不至于理屈。故吾與母與兄送父焉，則不復還于新宅矣。然后，吾嫂悔之，來回吾母，然而吾母已不愿復與居矣?！?p> “《晏子春秋·五篇》有之曰：‘夫愚者多悔，不肖者自賢，溺者不問遂，迷者不問路。溺而后問遂，迷而后問路，譬之猶臨難而遽鑄兵，臨噎而遽掘井，雖速亦無及已?！?p> “然而吾母不愿吾兄嫂離婚。吾未忘，兄嫂曾在新宅厲聲爭執(zhí)，嫂追兄簽字離婚。平息過后，吾母謂吾兄曰：‘若再呼爾簽字離婚，毋拒，毋忍其盛氣?！蠊P落墨干，果離婚矣，吾母又不欲矣，欲吾兄歸于新宅也，欲吾侄女不離父也，欲吾兄不亡其宅也。然則離婚協(xié)議奚如？屋歸于吾嫂，吾兄獨盡供之，且每月予一千元以爲撫養(yǎng)費?！?p> 綰曰：“爾兄受諸？”
“受之矣，吾兄欲尋歡也，故欲早離婚。昔吾兄有妻束身之時，每晏還，妻必責之，故吾兄每夜出必戰(zhàn)戰(zhàn)兢兢；及去妻，輒無忌憚矣。后曾攜數(shù)女友還共飯，曾與數(shù)女友同居。當是之時，二換車，以車貴者易借債於銀行也；二張廠，以其務繁貨滿也。其業(yè)似興盛，實迄未解債，徒以新債填舊債也。昨年，吾兄欲造新產(chǎn)品，故又往借債，施東挪西撮之術(shù)，求多財善賈之道，運負薪救火之謀，冒惹火燒身之險。——
“《止學·智》有之曰：‘智不及而謀大者毀，智無歇而謀遠者逆?！?p> “《淮南子·主術(shù)》有之曰：‘有野心者，不可借便勢；有愚質(zhì)者，不可予利器。’
“《菜根譚·應酬》有之曰：‘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漫炫附魂之伎倆；孤槎濟川，只騎解圍，才是出格之奇?zhèn)ァ！?p> “故吾兄之敗必矣。至于借債之途，以燙止沸，以煎止燔，其焦可見，其傷可數(shù)；排簾障風，掬沙壅洪，無所能御，無所能護；挪東就西，移花接木，欲延威譽，實延殃禍；力有其限，石有其數(shù)，西墻已隳，東墻無補；圍墻咸敗，把戲盡露，面面受敵，處處蹇步。詩（荀子）云：‘涓涓源水，不雝不塞。轂已破碎，乃大其輻。事已敗矣，乃重太息。’此之謂歟。然后，其廠敗亡，其影無跡。諺云：‘未賢先富終不富，非奸而貧終不貧?！犰妒呛跣胖?p> “吾未忘，事后數(shù)日即及冬至，下班途中，各司機不屑追尾，皆欲速還。吾鉆頭覓縫，左穿右插，及家樓下即四顧，欲覓其車，而未可得。上樓之時，鄰家有歡笑和肴香，吾逾之，至于家，欲覓其聲，而未可得。吾兄雖傷家人矣，然我猶欲聞其辯之，不究其真?zhèn)?，唯愿聞聲見面。所謂親情者，此之謂歟。嗟，求宥，吾本欲召爾出來講爾我之事，今則使爾整夜聽吾講故事矣?！?p> 綰曰：“無妨，吾愛聽爾講故事，吾謂爾子亦必愛聽爾講故事。敢問爾母今焉在？”
“暫與吾外婆居?！?p> 綰曰：“爾奚為不往？”
“吾不欲受人恩惠，亦不欲去家?！?p> 綰曰：“而吾恐爾有不測焉?！?p> “《菜根譚·概論》有之曰：‘橫逆困窮，是煅煉豪杰的一副爐錘，能受其煅煉者則身心交益，不受其煅煉者則身心交損?！?p> “故吾以爲鍛煉。矧禍福難量，廁所或炸，煤氣罐或炸，天然氣或炸，洗衣機或炸，天花板或墜落，熱水器或漏電，地球或震動，隕石或降焉，人雖恐之，固有一死。矧初吾若往，今則得與爾邂逅相遇乎？”
綰遙望夜空曰：“世事如早已預設(shè)然。”?
是時，余已目臥，乃知夜已深矣，遂欲終今宵，余曰：“吾今夜言身世于爾，非以乞憐也，以使爾澄思而后決也?！?p> 綰曰：“爾須償其債乎？”
“康誥（左傳）云：‘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势鋫c其弟不相涉。”
綰曰：“善?！?p> “爾若捐我，我能堪之，吾欲爾知之。”
綰曰：“善?！?p> 余送綰，至于其小區(qū)，綰曰：“吾今猶未能決，望爾體諒?！?p> “吾知之?！逼溻忢?，余曰：“爾父又致電矣?！?p> 綰聽電話，告之已至，然后謂余曰：“然，爾讖語又應矣?！?p> “吾今夜累爾晏還矣，求宥?！?p> 綰曰：“爾何咎之有？是吾父太煩也?！?p> “是謂父愛?！?p> 綰曰：“爾欲諸？”
“雖欲之，無可奈何，人固不能擇父也?！?p> 綰曰：“誠然。吾往也，再見?！?p>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