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長公主輕聲開口,語氣中帶著似是而非的惋惜,“非如此不可嗎?”
鄭逵微怔,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很快歸為決絕:“以鄭氏的門楣,若是不爭,至多二十年后,又將泯然于世。這是鄭家的機遇,非如此不可?!?p> 君臣之論的真相就懸在趙婧的舌尖,只需要她幾句懇切的提點,也許就能打消鄭逵那不切實際的念想,緩和舅甥的關系。但趙婧悠悠開口了:“若鄭家的表妹沒有異議,我自然是愿意撮合她入宮,促成親上加親的姻緣?!弊屶嵓业呐畠喝雽m,生下皇子…屬于鄭家的皇子。
但無論皇后之位最后是否屬于鄭家,自舅舅決意參與其中時,就注定會招來皇帝會疏遠提防,哪怕他們是血親。趙婧的心底有些發(fā)寒,又覺得有些莫名的情緒在涌動:被疏遠的鄭氏,自然而然會選擇親近長公主趙婧,反過來成為她的助力。
這就是權力的滋味,來得沉重又輕巧。
鄭逵因蒼老而顯現(xiàn)出渾濁的雙眼流露出驚喜,他不曾想到長公主這么快就會意并應允了這件事。他出言相喚,內(nèi)室款款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是他的女兒鄭汐。鄭司空說:“汐兒若能入宮,是鄭家的福氣。”
表妹鄭汐。記憶中乖巧柔軟的姑娘,成了鞏固家族權利的器物,母儀天下當真是她心之所向嗎?趙婧微笑,心中卻閃過一剎那的哀惜,她牽起表妹的手,安撫意味地撫過,也說了幾句真心話:“深宮歲月辛苦,單看我的母親…尋常人受不住這種磋磨。哪怕你與陛下是表親,也怕不能照拂周全…汐兒要想好,不愿意的話也沒關系。”
鄭逵臉色微變。
鄭汐顯然注意到了父親的神態(tài),她有些惶恐于這身份尊貴的表姐的親昵,但還是大方回話,微微揚起的面龐猶如池中芙蓉,還略帶羞赧,眼神清澈而誠摯:“表哥…陛下很好。我也愿意為了鄭家入宮?!?p> “若此事能成,長公主便是鄭家上下的倚仗,”舅舅的眼神是那樣的迫切而誠懇,“畢竟讓外人執(zhí)掌后宮,實在不可信,而我們才是一家人啊?!?p> 一家人?趙婧心中諷刺:天家骨肉爭權,血濺朝堂之時,誰與誰不是一家人呢?
但趙婧只是輕笑著頷首,寬慰了鄭汐幾句閑話,隨即告辭回府。
鄭逵起身要送,她也拒絕了,只是在走出府門之前,身后突然傳來鄭汐的聲音:“殿下!”
趙婧轉過身:“汐兒改主意了?”
“不是,是表姐…殿下的香囊落在了席間,我拾到了就送出來,”少女有些靦腆,笑起來時臉上有一對淺淺的梨渦,隨即更加小聲地說,“也是有件事想向殿下打聽?!?p> 趙婧以為是她即將入宮了,想打聽一下皇帝的喜好,沉默了一瞬:“汐兒只管說?!?p> “謝謝殿下!我想問的是,阿泓在西北可還好?”鄭汐關切道。
“你問鄭泓?”趙婧有些詫異。
“是…”鄭汐看著趙婧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點頭接話,“上次阿姊去西北,阿泓請命隨行。他有心建功立業(yè)是好事,可后來在西北隨軍征戰(zhàn),也沒有只言片語寄回,我這個做姐姐的實在是…”
“鄭泓和國舅的關系很差吧?”趙婧喟嘆。
鄭汐輕輕點頭:“阿泓話少,性子又倔,總是惹得父親不高興??伤@樣的年紀,違逆父親又能得什么好呢?他出了府,靠著殿下也能在外生存,我很高興;他生父親的氣,不肯寫信回家,我也理解。可是,我是會擔心他的,深閨本就消息閉塞,往后再入宮,怕是更沒機會打聽他了?!?p> 私生子在這遍地貴人的京城不受待見,這并不奇怪。鄭泓是不幸的,但或許眼前的鄭汐就是京城里唯一惦記他安危的親人?!澳氵@個嫡姐倒還挺關心他。”
鄭汐沉默了一下,苦笑著道,“殿下,嫡庶又有多少分別呢?我的生母去世得早,母親將我養(yǎng)在膝下,待我確實很好,只是我到底已經(jīng)記事,日日謹小慎微,唯恐犯了錯被厭倦,總覺得世上沒有依靠…”
“我可憐阿泓,父親母親都不高興,但我也僅是可憐他沒有依靠。”
“我能幫他的不多,也只是能讓府上下人不在衣食上苛待他,能偷偷寄他一些銀錢補貼。”
趙婧安靜地聽著:這樣單純善良的女子入了宮,以后恐怕要傷心的。
“汐兒多言了,不敢過多打擾殿下,只是這么問一聲…”
“鄭泓在西北的虓虎軍中,一切都好。”趙婧回復,又覺得過分簡練了,又說:“他跟著鎮(zhèn)西將軍封鉉,作戰(zhàn)勇敢,又肯沉下心學習兵法,是難得的好苗子。我這個表弟年紀雖小,性子卻很沉穩(wěn),本宮很是欣賞,往后也會好好照拂。汐妹妹大可放心?!?p> 鄭汐明顯松了一口氣,真誠地向趙婧行禮道謝:“多謝表姐費心了?!?p> “不過聽你所說,他是不想回這個鄭家了嗎?!壁w婧沉思片刻:“也罷,汐兒回頭代我和舅舅說一聲,表弟鄭泓留在西北,假以時日能成大器。父子之間的關系何至于此?就說是本宮的意思。”
“嗯!”鄭汐欣喜,“父親會聽殿下的勸的,我也還是希望阿泓能被父親接納,不必一個人在邊疆打拼?!?p> “汐兒心善,表姐都有些不舍得你出嫁了,”趙婧望著少女清澈的眼眸,“你若有書信,也可以遞往長公主府,本宮可以差人轉交?!?p> 鄭汐歡喜地應下,再度致謝。而趙婧接過失落的香囊,重新系回腰間:“好啦,夜里風大,不必再送,汐兒快回去吧?!?p> 鄭家的府門緩緩合上,趙婧坐入轎中長長嘆氣:有時候不得不承認,不同的人注視京城這潭深水,看到的卻會是不同的世界。鄭汐很好,只是不適合京城。
至于趙晏,或許真是病得厲害,所以才留意起了立后納妃的事,他迫切需要一個子嗣,需要制衡自己這個逐漸握有實權的親姐姐;至于舅舅鄭逵…無論是將女兒送入宮中,還是提醒自己這個外甥女已遭受天子忌憚,都是為了鄭家的滔天富貴作打算。國舅不夠,司空不夠,他要做下一個馮家。
趙婧忽然似是而非地明白了蕭翊的遺言:不如同死。
倒下一個蕭家,還會有下一個權臣。天子多病,猜忌將如潮水覆頂,親者愛者倒戈相向…失去了強勢的夫家庇佑,貴為長公主也會在權利漩渦中惶然。
會嗎?
趙婧今日無意中多飲了兩杯酒,她搖搖晃晃下轎,站在長公主府門外吹風,長久凝視著蕭家舊時高門。
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