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小溫西卡
該怎么稱呼他呢，他的名字和他自己的祖先溫西卡是一樣的，可要是叫他“小溫西卡”未免又有些過于繁瑣拗口。為了方便區(qū)別，就按照先前對瑞莎、蘿絲兩人重名的處理辦法：按照他的口音，暫且將他稱之為“溫斯基”吧。
溫斯基是在一間溫暖的磚瓦屋子里醒來的，比光感更早傳進(jìn)他腦海的是讓他鼻尖發(fā)酸的溫?zé)岣?，緊接著是悉悉索索的響動和兩個人壓低了聲音的交談。有棉絮，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在他的鼻尖上方飄飄忽忽地，最終落在了他的鼻尖上。半夢半醒間的溫斯基被這瘙癢感刺撓得深呼吸了幾下，也沒能把那毛茸茸的東西呼走。
“阿嚏！”
一個噴嚏把他自己打得上半身弓起，額頭差點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了方才俯身看他的那人臉上。后者被噴了一臉口水，皺著眉彈射起步似的從炕沿上躥起來連連后退幾步：“我/操/他/媽/的，噴我一臉！——等等，這小子醒了！殿下！他醒了！”
“聽到了……”被稱之為“殿下”的人耳朵似乎都被震得生疼，“蘿絲你小聲一點嘛，別嚇到人家——吶?！?p> 蘿絲接過星緹紗遞過來的手絹，呲牙咧嘴地用力抹了一把臉，而后把那手絹拎著兩個角一甩——折起來又擦了一把。
“晚點洗了再還給您?！碧}絲折好手絹隨手塞進(jìn)自己的褲兜里，一轉(zhuǎn)頭恰好和角落里正在吃飯的珀姬對上視線，后者連忙低下頭，慌里慌張地把剩下那大半碗飯全往自己嘴里刨。帝姬擺了擺手說不著急，轉(zhuǎn)過頭又拍了拍被噎住的珀姬那骨瘦如柴的背。
“吃慢點，珀姬?！?p> 珀姬含著滿腮幫子的飯粒咳得淚流滿面，好不容易才把嗆進(jìn)氣管的米?？瘸鰜砹?。一抬頭就看見帝姬站起身往炕的另一頭走過去。而在炕的那邊，那個今天早上剛被帝姬從山上撿回來的小奴隸正抱著被窩瑟瑟發(fā)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這是個三等農(nóng)奴，不過現(xiàn)在和她珀姬沒有區(qū)別。
被教會發(fā)現(xiàn)的話，無論是她還是這個小奴隸，甚至是帝姬殿下和蘿絲小姐，下場……都是一樣的。
帝姬殿下說，現(xiàn)在他們四個人就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而那位蘿絲小姐從頭到尾沒怎么跟她說過話。
不知道是不是身下裝著草木灰的長條布口袋讓珀姬感覺不太舒服，她屁股上長釘子一樣地挪動來挪動去，卻怎么都感覺坐立不安。胸膛中恐懼——或者還有其他更多難以言說的情緒糾結(jié)淤積成一團(tuán)，阻塞著她，讓她只覺得碗里嘴里那么好的飯菜卻怎么也咽不下去。
“別害怕?！?p> 星緹紗先是扯過之前給珀姬墊腦袋的棉服給這小孩披在背后，而后半側(cè)著身子坐在炕沿上，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讓他起身。后者并沒有來得及注意到自己那一頭亂七八糟還結(jié)塊的長頭發(fā)已經(jīng)被剪掉了——他正在帝姬那只有力的手掌下劇烈地顫抖著，低著頭蜷縮著，下意識地抱緊自己身上的被子護(hù)住自己的胸腹。
“還是冷嗎？”星緹紗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從旁邊的桌子上拿來一碗粥，“吃點吧，還挺燙的，趁熱喝了能暖和點?！?p> 那是一碗稠得令溫斯基發(fā)慌的粥，里面只有白花花的大米和一點點小米——就連裝著粥的瓷碗也是新的，光潔干凈沒有任何污漬和豁口。溫斯基看著這碗粥，還有拿著碗的、纖細(xì)的只有一點點繭子的手，遲遲不敢抬手來接。
那顯然是一只屬于貴族的手。
“不想吃嗎？還是哪不舒服？”
眼前的小孩只是渾身發(fā)抖地?fù)u頭，凍傷腫得像是一個個蘿卜的十指下意識地緊緊攥著被窩。
“您……”
“嗯？我嗎？怎么了？”星緹紗捕捉到這小孩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半個音節(jié)，立刻把話茬接了過去。這個在白天里被她撿到的孩子不知道在雪地里被凍了多久，要不是他醒得及時，星緹紗剛才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撬開他的嘴給他灌第二頓稀飯了。
別給凍出什么毛病來了。
也是這孩子命大，那個山坡在這種月份基本上就沒有人會上去。要不是星緹紗想要重新給礦場的宿舍區(qū)牽一條自來水管道，這孩子怕是在那躺到開春都不一定有人看到。
她本來還在奇怪，怎么會有人在這天寒地凍的時候往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鉆。結(jié)果在要將這孩子交給跟她一起上山的女工人時，她忽然才想到了什么，抱著這小孩的手往他衣領(lǐng)子里一探——果不其然，粗糙的疤痕觸感從指腹傳來。
星緹紗當(dāng)時就打了個寒顫，她無比慶幸自己在釀成大禍之前先想起來摸一把這人的后頸。她打著哈哈說自己也有點冷，今天就先一起下山了，明天再帶人上來找水。
“反正一起下山，這小孩我扛著就行了——來，麻煩幫我把刀拿著，謝謝。你們小心點，別滑了崴到腳。”
星緹紗微笑著說自己是魔法少女，扛幾袋子糧食都是綽綽有余，這一個骨瘦如柴的小東西在她肩膀上跟片羽毛差不太多。接著就著布鞋底子容易滑跤說到了布匹貴生活難，將幾人間的話頭引向了近幾年都城和周邊這越來越高的物價。
“您是不知道，現(xiàn)在那集市上，就連粗布都貴上天了！光是從年前到現(xiàn)在，就那種——最稀最最薄的灰棉布，都漲了整整兩個銅板！糧食也跟瘋了似的漲價。前幾天我都還和我家那口子說呢，要是再這樣下去，甭說養(yǎng)那幾個娃娃了，光是兩個大人都沒法活了！”這頂著一頭新剪的湖綠短發(fā)、兩只熟褐色眼睛在帝姬面前睜得大大的婦人嗓門不小。她走在星緹紗的左側(cè)，右手拎著開山的柴刀左手掰著手指給星緹紗算他們一家的開銷，“您看，我家五個娃娃，老大剛八歲，老幺才生下來一年不到，都是花錢的時候。這天又冷得跟丟河里凍上了似的，不買柴火一覺起來——那可就起不來了！全硬梆梆了！每個月光是這一樣，就得……”
“你可別說了，知道天冷柴火那么貴你昨天還洗頭洗了五盆熱水！你咋不怕凍死呢你？”
走在星緹紗右手邊的也是個女人，不過年齡更大些，也頂著一頭綠色的卷發(fā)。與那短發(fā)的婦女不同的是，她的綠頭發(fā)里還夾雜著不少金黃的發(fā)絲，分了三股打成個麻花辮垂在身后。她的眼睛顏色與她的頭發(fā)一樣，像是兩汪深綠的湖泊邊緣泛著日照般的金光。
“你不也洗了？你家?guī)讉€姑娘全是長到腚的頭發(fā)不也都洗了？你好意思說我？！我打五盆水是全家人連頭帶澡洗了個遍，連衣服都洗了！而且我洗之前好歹把頭發(fā)剪了，你呢？你留那一頭草是打算喂馬還是喂驢子?。课沂且粋€人去打五盆水，你倒好，一家老小排隊打！你是就打了一盆沒錯，那你咋不說你家總共八口人?。?？”
“你——”
“好了好了，別吵啦別吵啦——”眼見兩人即將從口角升級成摩拳擦掌，星緹紗趕緊在中間強行把兩人推開當(dāng)起了和事佬，“大家初來乍到嘛，給提供熱水來洗個澡洗個頭是應(yīng)該的。本來這事就是我提出來的嘛，大家也不用為我心疼那幾個柴火錢，我的錢本來就是從無數(shù)國民身上剝削……剝來的。大冬天的要是著涼感冒那才是花錢的事，對吧？渾身臟臟的也容易得病，還不好穿新衣服。洗就洗了，沒什么事情的。更何況，柴火和熱水呢，也就是這段時間會比較缺。等開了礦，我們就再也不會缺熱水用了?！?p> 兩婦人聽完之后，顯然還對對方方才的言語和態(tài)度相當(dāng)不滿。可這是在帝姬面前，又是帝姬來調(diào)和的，也就雙雙作罷了。
“欸，殿下，我記得您之前說……說這還教娃娃念書識字，是真的嗎？”
綁麻花辮的女人眼珠子一轉(zhuǎn)，主動岔開了話題。她話音未落就看見對面的短發(fā)女人開口想塞她一句半句，可后者明顯是因為帝姬在場，只得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當(dāng)然了，騙你們干什么嘛?！毙蔷熂啿]有因為“麻花辮”的質(zhì)疑生氣，她臉上還是那如同貓咪一樣柔軟而溫暖的微笑，“等忙完這一陣，把教室起了，就能正式開學(xué)了。不過要是看看能空出幾間屋子，一邊起一邊上課或許更好——看情況吧。”
“欸，那要是這樣，殿下，我跟您說，我家大姑娘——對對對就那個，森麗莎——您居然記得她的名字！她可想認(rèn)字了，您可一定得給個機會……”
幾天的工作顯然已經(jīng)讓他們之中不少人與這個好說話的帝姬熟絡(luò)起來，就連這樣試探性的話，她說起來，也不過是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搓著自己一雙粗糙的大手尷尬討好地笑著。
身為玄鳥腳下貧民的他們，過去也并沒有與貴族接觸的機會和經(jīng)驗。在最初的誠惶誠恐被帝姬的言行乃至直接的阻止打消之后，市井的潑辣和精明就再度回到了他們身上。
此刻跟著星緹紗到了這宿舍區(qū)干活的，都是些身強力壯年紀(jì)尚輕的人，與他們在雜院里那些頭發(fā)稀疏的、已經(jīng)失去了“不老青春”開始過早衰老鄰居不一樣。他們之間的不少人，尚且有著把日子過好的想法。
日子不是總會像落日一樣一步步落下去的，不是嗎？
“不是的！”
星緹紗趕忙把碗丟在旁邊的桌子上，轉(zhuǎn)過身扶住那趴在炕沿上干嘔的孩子。
“沒事了，我們不是要把你——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我也不會把你的身份捅出去！絕對不會！我用我星緹紗的名義向你發(fā)誓！孩子——蘿絲！快！幫他倒杯熱水來！孩子別怕，不要怕，沒事了，已經(jīng)沒事了！只要是在這，沒有人能來傷害你了！”
溫斯基幾乎聽不到這位帝姬在說什么，滿臉淚水地干嘔著的他只能聽到腦海中的嗡鳴。他后悔在剛才詢問自己究竟會怎么死——那個問句幾乎是本能而下意識地從他嘴里冒出來的，他焦灼恐懼的靈魂實在是受不住這樣的煎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