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噩夢成真

　　腳下土地濕粘得讓人惡心，青苔滑溜到星緹紗每一步都感覺自己的腳會向后溜出去，腳上的布鞋早就爛得不成樣子，在她不要命的狂奔逃竄中鞋面和鞋底子徹底說了再見，殘余的布料像是破爛的玄鳥旗一樣掛在她被灌木刮出密密麻麻血痕的腳踝上。林間的霧氣濃重，星緹紗幾乎感覺自己要在空氣中溺水，她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時候，是密林間透下灰蒙蒙的光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尚在人間。

　　身后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霧氣里星緹紗不敢回頭，她幾乎能夠聽到吸血鬼們的呼吸聲。雙腳雙腿似乎是因為失血而愈加冰冷麻木，她窒息感也愈發(fā)強(qiáng)烈。她竭盡全力呼吸，拼命邁步在這崎嶇山林里試圖行進(jìn)?？伤碾p腿仿佛與大腦斷開了鏈接，一次又一次把她摔倒在滿地泥漿里。

　　懷里緊緊抱著的木匣子在撞擊中發(fā)出響動，被撞得骨頭都在痛的星緹紗還來不及發(fā)出聲音，剎那間就意識到身后追兵的交談聲變得興奮。

　　他們在往這邊跑！星緹紗感到心臟仿佛被一刀刺穿，冰冷的恐懼感讓她渾身僵直，她拼命想要爬起來繼續(xù)跑，可四肢無論她怎么著急也用不上一點力氣。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被斬斷了手腳，正在這泥濘里蠕動。身后的聲音越來越近，吸血鬼高大的身影已經(jīng)快要穿過大霧貼到她的眼前了。

　　她聽到他們在獰笑，他們在欣賞她驚恐的而骯臟的臉和幾近赤/裸的肉/體。她看到自己妹妹那一頭粉色的長發(fā)和與這叢林一樣骯臟灰霾的綠眼睛，看到她不慌不忙地卷起華麗的粉紫色裙擺蹲在被踩入污泥的自己身邊。

　　她身旁還跟著一個穿著同樣華貴的幼年吸血鬼，粉色的頭發(fā)與她如出一轍，而那雙金色的豎瞳眼分明是和……

　　“是的，這就是被從神殿里偷走的東西?！毖┟蹆憾堕_包裹，從膝蓋上捧著那些電子產(chǎn)品站起身來。她絲毫不在意從自己腿上滑落下去的東西，那件掛滿勛章的華夏國軍/禮服與酷似勞羅拉家族配色的校服就順著她的動作直接滑落到她腳邊的污泥里，“都是完好的，沒有被偽帝姬損壞?；厝ブ笪荫R上就可以開始翻譯工作了，南方沿海的局勢……請告訴洛德萊殿下，讓他不需要擔(dān)心?！?p>　　“不，不……”

　　被吸血鬼的大腳踩著腦袋，不得不看著這一切的星緹紗的瞳孔顫抖著。她想要搖頭，想要尖叫！可是窒息感在吸血鬼的腳下愈演愈烈，泥漿好像嗆進(jìn)了她的口鼻，土腥味阻塞她的喉嚨，她用盡全力去喊，可只能發(fā)出自己都聽不清的微弱聲音。

　　“不要……不要！”

　　星緹紗尖叫著坐起身，渾身冷汗已經(jīng)浸透睡衣。眼前一片黑暗，腦中似乎還有細(xì)微的蜂鳴。

　　這……這是哪？

　　星緹紗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卻沒有傳來扯動傷口的疼痛感。她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壓在自己腿上，而身旁的黑暗里正當(dāng)此時傳來了什么響動。這一瞬間星緹紗只覺得寒毛奓起，大腦一片空白之中她屏住呼吸，用自己冰冷僵硬的脖頸支撐著自己的腦袋緩緩轉(zhuǎn)過去。

　　“帝姬殿下您咋了這是……”

　　沒睡醒似的聲音里好像還夾了半個哈欠，星緹紗逐漸適應(yīng)黑暗的視野里一頭卷曲蓬松的紅毛在衣料摩擦的聲音里蹭了出來，紅毛下是慘白的臉，正張開血盆大口——打了個哈欠。

　　“呼，這哈欠終于打出來了，爽——殿下您咋了？”

　　“你——你是……”

　　“我蘿絲啊，咋了？您睡懵了嗎？沒事天還早呢——”蘿絲歪頭看了一眼窗子，又打了一個哈欠，“趕緊睡吧殿下。”

　　蘿絲？

　　星緹紗看著對床的女孩子揉著眼睛哈欠連天地?fù)沃舶炎约喝乇桓C里，沒一會就又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在窗簾縫隙里透入的墨藍(lán)色天幕光里與那只只露出嘴筒子的白色大狗的鼾聲此起彼伏交相輝映，大腦才慢慢從夢境里回到現(xiàn)實。

　　她是什么時候睡著的？星緹紗感覺到冰冷的尖銳痛感從掌心傳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正緊攥著雙手，她松開，只覺得僵硬的關(guān)節(jié)有些酸疼。她只記得是聽到蘿絲上樓的腳步聲，自己趕緊放下手機(jī)吹滅蠟燭蓋上被子想要裝睡等對方睡著，可現(xiàn)在看來……自己好像是不知不覺睡著了。

　　……所以說剛剛那些是……

　　是夢啊。

　　星緹紗聽著蘿絲被窩里細(xì)微的呼吸聲，悄悄伸出手去摸自己床頭柜上的包。悄無聲息將兩個包提起來，抱著包將自己整個身體蜷縮進(jìn)被窩里，打開包——還好，都還在。

　　星緹紗拿了一臺三防機(jī)開著手電功能，照著被打開的皮包又點了兩遍，方才在被窩的遮掩里長呼了一口氣。她把手中的三防機(jī)關(guān)了電筒放進(jìn)去，又重新包裹好那些防震防壓用的手絹和棉絮，而后才小心翼翼扣上包。

　　抱著包的星緹紗就這樣呆呆蜷縮在被窩里，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如果還想明天表現(xiàn)得不太失態(tài)以至于引人注目就必須繼續(xù)睡一會——或者干脆不管明天如何，抓緊時間現(xiàn)在多看兩眼資料的時候，她從被窩里探出頭，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窗簾縫隙里的墨藍(lán)色已經(jīng)變成了青藍(lán)。

　　困倦感不合時宜地向大腦席卷而來。

　　各科在入學(xué)的第一課基本上都不會講什么重點內(nèi)容，星緹紗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上拼命壓制著自己打哈欠的沖動。她感覺自己身上這套昨天蘿絲舞會后幫她拿回來的校服多少有些過于寬松，清晨的寒氣像是老流氓的手，從她袖口和裙擺下的褲腳貼著她的皮膚就往里鉆。

　　背包正好好地放在她面前木制課桌的抽屜里，星緹紗想要把隨著自己低頭而滑到胸前的麻花辮甩到背后去，發(fā)絲卻被胸針上層疊的大小齒輪纏住了。抬頭看了一眼正在黑板上介紹《外釋型魔法入門》這門課在本學(xué)期內(nèi)容綱要的老師，看到對方并沒有注意到這個角落之后，星緹紗立馬低下頭一面解救自己的頭發(fā)一面用手遮著嘴打了個壓沒了聲音的大哈欠。

　　皇家學(xué)院的校服在款式上是統(tǒng)一的——就冬季而言，女款就是傳統(tǒng)的歌秋羅貴族女性冬季外出服三件套：長及腳背的棉裙、棉裙里的短外套，以及高腰的厚棉褲。除此之外還有領(lǐng)巾腰帶皮革縛臂一類可自行替換的配飾，就不一一贅述。

　　這是圣女時代留下的著裝習(xí)慣了，外裙里面套外套是為了便于行動。例如魔法實操課程，或者別的更緊急更需要脫掉這身累贅長裙的情況。

　　套裝的主色調(diào)是統(tǒng)一的黑色——用夜草的汁液染的，與帝國國旗底色一樣的純正黑天色。這種以與圣女眼睛相同的色彩，本是圣女后人的專屬，其余貴族無論爵位高低都只能在家族旗的底色上使用。此刻星緹紗的同學(xué)們之所以成為例外，是因為這里是圣女遺詔之中提及的場所。

　　只有這所學(xué)校就讀期間，這些出身貴族的少爺小姐們才能穿著這樣的衣服，一面學(xué)習(xí)一面“等待圣女的再臨”。而為了便于授課和管理，在黑天色的基礎(chǔ)上，學(xué)生們的校服配飾除了縛臂之外，都按照其屬性有所區(qū)別。例如水系的藍(lán)色、木系的綠色和土系的亞麻色。

　　而在此之中，火系與金屬系又相對特別。前者為了避諱黑天紅日右視玄鳥帝國旗以及皇族玄鳥翼的配色，用粉紅色替代了正紅；后者則傳說是因為圣女陛下覺得黑配黃太丑并親自下令，將黃色改成了咖啡色。

　　星緹紗今天沒系腰帶，她還是穿著昨夜舞會上的背帶腰封。在今天凌晨被她捏著針線綴上幾個小齒輪和小時鐘的腰封與這身校服意外的適配，從顏色上就與她的縛臂和領(lǐng)巾遙相呼應(yīng)。這很好，至少節(jié)省了她不少時間——凌晨時候星緹紗這樣想著，從昨天舞會穿的禮服上拆下了胸針。

　　得在找借口休學(xué)之前多穿著這樣的奇裝異服在眾人面前晃一晃，還有……星緹紗深吸了一口氣，她裝作課堂走神，右手托腮漫不經(jīng)心似的看向窗外。都城中央神殿的尖頂高聳在明凈的雪后晴空下，巨大的時鐘早已停止轉(zhuǎn)動，三根指針永遠(yuǎn)地停留在傳說中圣女歸天的時刻。

　　和圣女離去之后就再也造不出“圣女的石頭”，也做不出幾乎沒有顛簸感的馬車一樣，《圣女詩》里說這時鐘也是依靠圣女不斷施加的祝福運(yùn)作的，離開了圣女，自然也就不會再轉(zhuǎn)動了。

　　星緹紗把這東西簡化縮小之后掛在身上的借口是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奴仆婢女，在都城里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這座圣女時代的遺跡。事實上不過是擔(dān)心滿身大小齒輪實在是過于單調(diào)，容易被別人看出她把所謂“惡魔”的標(biāo)志穿了一身。

　　此刻的星緹紗當(dāng)然不再相信有什么機(jī)械依靠圣女的祝福而運(yùn)轉(zhuǎn)或者被制造，發(fā)條鐘表的圖紙可是就存在手機(jī)里。甚至——星緹紗估計圣女是擔(dān)心挖出這套電子教材的人不知道精確計時工具的重要性，這份圖紙居然是和槍械制造參考圖歸在一個大類里的。

　　精確計時在戰(zhàn)場上會產(chǎn)生多么重大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盡管仍然感到前路迷茫不知道該怎么辦，星緹紗也絕不打算讓自己的同學(xué)們見見能夠走動的時鐘。她把腰封上的兩根皮帶又拉緊了些，試圖讓自己這身明顯拿錯了尺碼的衣服沒那么清涼通透。而后趁著老師轉(zhuǎn)過身板書的時間從抽屜里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手指間夾著那支玻璃筆把本子翻到了記有那天在集市里問到各種商品價格的那一頁。

　　這樣看，目前的米價……

　　不對。

　　不對……

　　不對！

　　星緹紗感覺到自己的大腦被什么東西擊中，昨夜的噩夢在她的腦海中閃回，僅僅是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好像終于抓住了某一片浮光掠影，她刷地站起身：

　　“老師，我肚子不舒服我要去衛(wèi)生間?！?p>　　沒等老師開口，星緹紗捂著肚子抓著皮包就沖出教室。高跟鞋在清晨的走廊上敲除急促的腳步聲，引得沿途各個教室的學(xué)生們轉(zhuǎn)過頭來看她。星緹紗也懶得管那些片刻后就被她甩下的竊竊私語，一路狂奔沖進(jìn)了廁所隔間。

　　插上門閂之后還用手推了推門板，而后星緹紗才把包背在身上，打開之后小心翼翼拿出之前翻看時看到過槍械圖紙資料的那臺手機(jī)。她用自己那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她甚至要把手臂抵在門板上——的手，刷刷劃過一個個文件標(biāo)題。

　　很快，她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東西。

　　是的，雪蜜兒——無論是記憶中在地牢里嘲諷她的，還是昨夜夢里的——說的是對的，星緹紗一直不知道南方沿海是怎么丟的，而比那更可怕的是她現(xiàn)在意識到的這一點。

　　金黃色的，帶著似香非香刺鼻氣味的奇怪的，被倒入鐵盆焚燒她被劊子手扯下的臟器的，那種奇怪的油……

　　那應(yīng)該是……是……

　　星緹紗盯著手機(jī)里的方塊字，她幾乎希望自己是雪蜜兒那樣對這“神語”半懂不懂的家伙，因為那樣或許還有可能是因此而理解錯誤。可很不幸，星緹紗并不是這樣的漢語半文盲，她所看到的內(nèi)容，完全契合了她的猜測。

　　——那是汽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