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駕!駕!”
星緹紗高高揚起馬鞭,鞭子帶著銳利的破空聲抽向她胯下獨角獸肌肉虬勁的臀,獨角獸嘶叫著揚蹄飛奔,帶著星緹紗和她身后一行人將映紅了夜空的火光甩在身后。
耳邊風聲呼嘯,馬蹄濺起泥水,北風吹得斗篷的兜帽不斷抽打著它所覆蓋著的鋼盔,那聲音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星緹紗心中。星緹紗仿佛還能聽到那刀兵碰撞的聲音——那被她丟在身后的城池中沖天的喊殺聲與哭嚎!
可星緹紗她不敢回頭,僵硬的脖頸將她的視線緊緊固定向正前方,那帶來僵硬的緊張與恐懼仿佛她一旦回頭就會被一把彎刀斬下頭顱。她不知道這究竟是恐懼還是怯懦,不過這二者也沒有什么區(qū)別。
“駕!”
星緹紗不敢回頭,她又一次甩起馬鞭狠狠抽打在那匹獨角獸身上,踩著馬蹬的腿腳下意識夾緊其馬腹??柘陋毥谦F跑得幾乎四蹄騰空,白霧在蹄子與地面的撞擊聲之間呼哧呼哧地噴出它的鼻孔。
沖天的火光將大半天空灼燒得一片橘紅,亮如白晝的可怖光芒似乎還在蔓延。星緹紗每一次無意間抬頭,都感覺那火光正連著喊殺聲一同朝著自己窮追不舍而來。
心中警鐘震得星緹紗胸膛麻木,這麻木不斷擴展抽空她腹部的氣力扼住她脆弱的咽喉,這無力感讓星緹紗幾乎失去了下達命令的能力。她麻木的腦海中仿佛一切都退卻了,只剩下策馬逃離這一個內(nèi)容。
她害怕血族追上,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害怕的不止于此。星緹紗的腦海中不斷閃過那些片段,那些血肉橫飛的畫面,那些同族被血族的彎刀斬下肢體時的慘叫、被斬斷脖頸卻仍然有一絲皮肉相連的模樣。她反復想起血液是如何噴濺在她的臉上,想起粘著顱骨碎屑的腦漿的腥味。
“帝姬殿下,帝姬殿下——”
“快跑啊殿下,快啊——”
“求求您救救我們,救救我的孩子!”
“不要走,求您不要走,求您留下來救救我們!”
嘶喊,慘叫,啼哭,獨角獸馱著星緹紗沖出城,也將這無數(shù)的呼號隨著北風一同甩在身后。星緹紗不敢停下,她告訴自己自己身為帝姬必須離開,她所在之處就是帝國的心臟與大腦,她如果死去那么帝國更將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她咬著牙抓緊韁繩揮起馬鞭狠狠抽下,然而當馬鞭落下那一瞬間她聽到馬腿旁邊傳來凄厲的哭嚎。
飛奔的獨角獸將這一切甩在身后,但卻難以將這一切甩出星緹紗那恐懼而茫然的內(nèi)心。
星緹紗不知道自己的馬鞭抽在了誰的身上,可她可以確定自己再也沒有向那位抱著嬰兒的母親道歉的機會。滿城的哭喊與祈求沒能攔住她臨陣脫逃,恐懼讓她顫栗到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就這么木然地縱馬沖出了這座即將全然被吸血鬼踐踏蹂躪于鐵蹄之下的城池。
星緹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陪都的。
她幾乎不記得究竟是自己騎著獨角獸一路逃了回來,還是哪位貴族負責了迎接帝姬回往陪都。
被攙扶著的星緹紗只覺得恍惚,她的鼻尖似乎還浸泡在那充滿血腥與焦肉氣息的空氣里,她幾乎分不清眼前究竟是哪里——是我們贏了嗎?她問,我們守住了嗎?
死了這么多人一定能守住的對吧?帝姬看著首輔,她不知道為什么后者的藍眼睛里滿是淚水——或許是喜極而泣吧,她這樣想,畢竟這么長時間以來都沒有多少捷報。
是圣女陛下原諒我了嗎?星緹紗仰起頭看著天空,她想起自己宣布退位的場景,想起那位倒在自己跟前的勞羅拉勇士,她想起木匣中前任侯爵的頭顱——那是她的夫人,那已經(jīng)是她的夫人了,此刻他們看著這長久未曾獲得的勝利,或許也會得以安息吧。
很快,很快,很快帝國就可以抓住這機會借勢反攻,還于舊都,收復失地——
“殿下,殿下您……”
“怎么了,老師?”
星緹紗抬眸看著首輔,自從退位后她已經(jīng)許久不稱后者的官名或者爵位。但是不要緊,她想著,圣女陛下已經(jīng)看到了我退位的誠意……
“殿下!您節(jié)哀,殿下!”
什么……什么誠意啊……
驟然跌坐在地上的星緹紗雙眼空洞,她混沌恍惚的大腦終于清醒過來。誠意?那一天呼嘯的北風再一次灌入她冰冷麻木的胸膛,無數(shù)人民的哭嚎在質(zhì)問她的靈魂——誠意?臨陣脫逃將自己的軍隊與人民拋在身后的誠意嗎?!
這是對誰的誠意?對圣女陛下,還是對吸血鬼?!
“我,我……我……”
星緹紗雙手撐地,她愣愣地看著地面,顫抖著嘴唇什么也說不出來——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她沒有勇氣更沒有理由為自己辯解。她無法面對記憶里那滿城哭喊的人民,她更無法面對自己方才想到的——拼死送信的勇士,全族死戰(zhàn)的侯爵,還有……還有她對之以帝冠做出承諾的……圣女陛下。
“我……我……”
“殿下!”首輔一把將星緹紗從地上扶起,她直視著低著頭恍惚著的星緹紗,“您冷靜,您先冷靜一下!勞羅拉家族偷學神語觸怒圣女一事……”
“您……”星緹紗抬起頭,睜大眼睛打斷了首輔的話,“您說什么?”
帝姬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是氣聲。
“您還不知道?這……算了,這事情臣一會兒會讓人去問責傳信兵。您……帝姬殿下,您不要太過悲傷,公主殿下她……”
“我在問您啊……”
星緹紗直勾勾看著首輔,她的胸脯大幅度起伏著,仿佛這幾個單詞就已經(jīng)榨干了她所有的力氣。
“您剛才是什么意思?勞羅拉家……觸怒圣女陛下?偷學神語?您……您的意思是圣女陛下親封的勞羅拉家族意圖謀反,所以才導致北境防線崩潰嗎?”
帝姬看著首輔,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究竟是帶著質(zhì)問還是別的什么內(nèi)容。可從后者的眼中,她卻無比清晰地讀出了悲傷與同情。
首輔閉上眼睛,沉痛地點了頭。
“不可能!誰說的,誰說的!我的外祖母就出身勞羅拉氏,勞羅拉世代忠良怎么可能謀反?!如果他們要謀反,何必死戰(zhàn)不退全族陣亡?。坎豢赡?!到底是誰說的???”
“您冷靜!殿下!勞羅拉家族謀反不一定全族參與,您的夫人應當不至觸怒圣女陛下……否則也不會被……總之這一切應當不會讓您——”
“不會讓我什么?!您是覺得我在害怕被遷怒嗎?如果他們真的謀反而我沒有察覺這難道不是我的錯嗎?更何況您這話難道是在說圣女陛下為了處罰一族而不惜讓無數(shù)帝國人民落入吸血鬼手中嗎?!?。??回答我!回答我??!”
星緹紗掙扎著將首輔一把推開,她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義憤填膺還是惱羞成怒。她尖叫著罵著質(zhì)問著,可她根本不敢停下來給對方回答的時間。她緊繃到幾近崩斷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任何的刺激,她歇斯底里,她抓著首輔的肩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
“殿下……”
首輔并沒有反抗帝姬的無禮舉動,她只是平靜而悲傷地看著她,末了,從自己貼身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張布帛。
已經(jīng)被燒去大半、面目全非的,繡著神明的方塊字的墨藍色布帛。
星緹紗的瞳孔陡然放大,幾個詞匯刺入她的眼簾。
——如有需要……
——嫡系子女……翻譯神語……
“這……這是什么……”
星緹紗的氣息都在顫抖,她看向那布帛的右下角,只見三個同樣沾滿血污和塵土的,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灰白方塊字赫然其上:
張、紅、燕
“殿下,這是從夫人的……木匣夾層里被發(fā)現(xiàn)的?!笔纵o嘆了口氣,神色帶著些許凄涼“這件事即使并非神殿發(fā)現(xiàn),本也是應該直接交由教會介入的,可臣想到這畢竟牽涉到您的夫人,所以……”
星緹紗抓著那張布帛,直愣愣盯著那落款,那是圣女陛下那樣的玄鳥神明才會有的名字。而勞羅拉這個單詞是長弓的意思,如果要翻譯并縮略成神語里簡明扼要的神族姓氏,確實就是眼前的——弓長張。
帝姬愣愣地看著,看著這墨藍色的布帛與白色的字跡一同扭曲、混合在了一起,而后地面向上抬升天空向后退去。
——帝姬殿下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