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禹州布行出事之后，掌柜死在牢里，二管事獻(xiàn)上有問題的賬簿后不知所蹤，其余不知情的伙計統(tǒng)統(tǒng)被遣散了。
鐘岄按照文府花名冊找到了當(dāng)初的伙計，從中尋到了管事與西梁的端倪，將口供整理好送回永安文姝手中，永安的來信也隨之而到。
讀完文姝娟秀的字跡，鐘岄一直揪著的心終于放下。
按文姝信中所說，鐘岄找到了與鄭大娘子帶著親，布行出事前剛剛告老的禹州知州鄭熙詢問布行一案。
見到鐘岄手中的文府家印，鄭熙沉默晌久，終于嘆了口氣：“布行中伙計是否與西梁勾結(jié)，老朽不知，只是尚有些耳聞。”
“文氏布行這幾年的盈利一直含糊其辭，只是稅額只增不降，老朽在任時，以為是文家鄭大娘子的意思，便有意無意幫著遮掩過?！?p> “然今年布行稅額也開始模糊，老朽派人打探消息，只知鄭大娘子提高了銷往西梁的價額，成本卻比定額降了不少。那時老夫致仕的文書批了下來，也就沒有再深究?！?p> “敢問大人，價額和成本何以證明是鄭大娘子的意思？”鐘岄忙問。
“老朽看過布行遞上來的請批文書，上面有文家家印，還有鄭大娘子的私戳?！编嵨趺蛄艘豢诓?。
“這不可能?！辩妼榧钡溃爱?dāng)初鄭大娘子蓋文戳的文書上，定價與本金跟那本賬簿上所寫本就不一樣?！?p> “若非鄭大娘子故意為之，那么……”鄭熙漸漸止住了話，不敢肯定下去。
“那么就是有人偽造的那本文書?！辩妼檠凵癜l(fā)冷，接著鄭熙的話說道。
“就算文書上字跡會作假，但私制印戳不是小罪?！?p> “如此做的人，要么就是和文家有著深仇大恨，冒著殺頭的死罪也要將文家置于死地；要么就是自有位高權(quán)重的上位人為其遮攔。”鐘岄的手慢慢攥緊。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鐘岄喃喃，起身對鄭熙行大禮道，“鄭大人，那本文書現(xiàn)在在哪兒？”
鄭熙放下了茶盞：“自然在州衙府庫中，但府庫涉密文書眾多，禹州也不是覃臨，就算鐘娘子受文大姑娘所托，想要查看官府文書恐怕困難?！?p> “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鐘岄蹙眉問道。
鄭熙搖了搖頭：“就算是老朽在位，沒有王都內(nèi)閣來的令，也不能隨意進(jìn)那文書府庫?！?p> “妾身明白，可文家對妾身有恩，如今文家除了文逸不知所蹤，便只剩文姝一人。那本文書是此案的關(guān)鍵，妾身不能眼睜睜看著文家孤立無援，就算是掘地道，也要見到那本文書，確認(rèn)那鄭大娘子私戳的真假?！辩妼橐娻嵨鯚o幫助之意，起身行禮準(zhǔn)備告辭。
無親無故之人尚且愿意全力一試，與文家沾親帶故的鄭熙一時啞然，抬手喚住了鐘岄：“老朽可以前任知州的身份，為鐘娘子寫封引薦信給新任知州蔣大人，只是老朽與蔣大人不過點頭之交，能不能看到文書，只憑鐘娘子的造化了?！?p> 鐘岄聞言欣喜：“妾身深謝大恩?！?p> 鄭熙坐在案前，提筆行云流水寫完書信，將其交到鐘岄手中：“鐘娘子與沈大人在覃臨的所作所為，老夫早有耳聞。只是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有伸冤的地方?！?p> “鐘娘子助文家查證此案無錯，但若結(jié)果超過了鐘娘子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外，你也要懂得適可而止，以免引火燒身。”
鐘岄細(xì)細(xì)思索著鄭熙的話，微微頷首：“妾身知曉了?！?p> 出門上車，鐘岄急匆匆去了州衙，使了銀錢托人將信送了進(jìn)去。
讀完鄭熙的信件，蔣華賣了鄭熙的面子，見了鐘岄一面，卻沒有答應(yīng)她的請求。
他將鐘岄擺在桌上的金銀匣子向外推了推：“鐘娘子的意思本官已經(jīng)明晰。但文氏布行一案因為涉及永安文府，已移交鄲州州衙，除了鄲州州衙抑或王都來令審查，其余人包括我在內(nèi)都無權(quán)查問。”
鐘岄為難求道：“大人，妾身愿再多出一倍金銀，就不能通融一二嗎？”
蔣華事不關(guān)己地?fù)u了搖頭：“該說的本官都已同鐘娘子說明白了，娘子請便?！?p> 鐘岄被下了逐客令，從州衙走了出來，深吸了一口氣：“常歡，讓逢霜與摘露把馬牽過來，我們上王都去?！?p> “姑娘已經(jīng)好幾日沒合眼了，路途顛簸，姑娘不妨先找個客棧歇歇？”常歡擔(dān)憂求道。
“多耽誤一刻，文府便多一分危險，我們不能……”鐘岄眼前一黑，身量不穩(wěn)倒了下去。
“姑娘！”常歡哭著扶住鐘岄。
“我無事?！辩妼榉€(wěn)住身子，扶著常歡起身，“我們走。”
“鐘娘子？”一聲熟悉的清麗女聲從鐘岄背后響起。
鐘岄轉(zhuǎn)過身，只見一位頭戴帷帽的曼妙娘子帶著女使站在不遠(yuǎn)處，一時辨認(rèn)不出人來。
那位娘子輕笑兩聲走上前去，撥開帷帽露出絕世容顏：“兩年不見，鐘娘子好生健忘?！?p> 鐘岄認(rèn)出眼前娘子，竟是自己結(jié)親那日與之有過一面之緣的黎王妃徐頌卿，連忙行禮問安：“妾身見過黎……”
“免禮免禮。”徐頌卿上前止住要行禮的鐘岄，“殿下出使東昌未歸，我此次回禹州本不愿張揚，鐘娘子不必多禮?！?p> 瞧鐘岄臉色蒼白，徐頌卿微微蹙起秀眉：“鐘娘子的臉色為何如此不好？”
鐘岄扯了個笑，三兩句說清了原委。
“竟還有這樣的事。”徐頌卿眼神微沉，扶住了鐘岄，“我二伯如今是禹州通判，此事我來幫你們?！?p> 鐘岄默默思忖：徐頌卿是天子兒媳，章曈尚且沒有托徐家辦事，大抵是為了避嫌的緣故，自己又有何理由相托。
思忖著利害，她垂首行禮婉拒道：“多謝殿下好意，只是此事恐牽扯甚廣，殿下還是莫要涉足進(jìn)來了?！?p> “我明白你們的顧慮?！毙祉炃錉孔＄妼榈氖职参康?，“如今問題出在那封文書上，只要讓你見到文書便可。徐家不會親自出面，只為你行個方便?！?p> 二
徐頌卿將鐘岄安置進(jìn)了徐府。
徐氏一門是禹州百年世家，徐頌卿的二伯徐世清時任禹州通判，聽徐頌卿道明原委后，便答應(yīng)托禹州布政使田奉敏，借遞交年初禹州糧稅的機會帶鐘岄進(jìn)州衙府庫。
鐘岄與徐頌卿兩人擦黑了臉，裝扮成了兩個小廝，小心低垂著頭一路跟隨田奉敏到了州衙，進(jìn)到文書府庫中。
“本官需靜心核驗去年的糧稅，你們且出去守門。文書府庫乃州衙重地，無事不得讓任何人靠近。”田奉敏吩咐府庫外的看守道。
“是?！眱晌豢词仃P(guān)上了門，盡職盡責(zé)守在門外。
見狀，田奉敏朝徐頌卿行了一禮，輕聲道：“殿下，微臣且去核驗糧稅，殿下萬事小心。”
“多謝田大人?！毙祉炃淅妼榛亓硕Y，一路上了二樓訟訴閣。
“我找人問了，有關(guān)文家的文書契約在布行出了事后，為了方便查找都被送到了這里。你同我來，我們得抓緊時間。”徐頌卿瞧著面前的格子，“東二，東三……找到了！”
鐘岄連忙回神追上前去。
徐頌卿拉下一個玄色的抽屜，將一沓文書拿了出來：“文氏隆裕七年，隆裕八年……”
發(fā)現(xiàn)鐘岄一旁發(fā)愣，徐頌卿騰出手搖了搖她的手臂：“鐘娘子快來幫忙呀，你忘了我們進(jìn)來是要做什么了嗎？”
鐘岄回過神來，接過徐頌卿手中的文書，連連告罪：“殿下恕罪，殿下盛情熱忱，妾身感激涕零一時走神了?！?p> 徐頌卿輕笑一聲：“你是想不明白我與你只有一面之緣，為何幫你吧？”
鐘岄心思被看穿了，擔(dān)心徐頌卿怪罪，剛要解釋：“殿下……”
“現(xiàn)在時間緊急，其中緣由我得空告訴你?！毙祉炃渲棺×绥妼榈脑?，又將一沓文書交給她。
兩人拿起文書一通翻找，終于找到了封頁上寫著“文氏布行行商西梁請批文書”幾個大字的文書。
“鐘娘子，還是你來看吧。”徐頌卿將文書放到了鐘岄手中。
鐘岄的手微微顫抖，打開了塵封一年的封戳。
文書字跡簡略，所持定價本金與那本有問題的賬簿一般無二。
“這難道真的出自文家鄭大娘子之手嗎？”徐頌卿一字一句看得仔細(xì)，字里行間找不到蹊蹺之處。
正如鄭熙所言，單這一本文書再加上那本賬簿，便可以定死文家的罪。
鐘岄沒有答話，一眼瀏覽到最后。忽然，文書最后的印戳吸引了她的注意：上面無傷大雅地缺了一個小角。
“這文戳……”鐘岄盯著殷紅色的印戳喃喃。
“印石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恐怕不能說明什么?！毙祉炃澉烀嘉Ⅴ?。
“不對?！辩妼槟﹃悄ㄒ蠹t，“這不可能，文家的印……”
她一時恍然，連忙從袖中掏出文姝書信，拿著信上的印戳與文書上的印戳對比起來，終于頓悟。
“文姝之前同我說過，文家總號的印是南安剛石所制；各州文氏商號鋪子的柜印，是北昭礦產(chǎn)的玄鐵或精銅所制?！?p> 鐘岄將兩個印戳擺到徐頌卿面前：“殿下請瞧，這文書上印戳不僅缺了一角，且仔細(xì)看印出來的戳坑洼不平，定不是剛石印，而是冶煉不精的精銅或玄鐵?！?p> 徐頌卿忽然臉色一變。
“且文姝信中所說，鄭大娘子為保防偽，一般都會在印戳下角用特殊材料做水印。文姝也一直沿用至今。”鐘岄拿起文姝的信與請批文書對著窗外照進(jìn)來的光一照。
信件上有個不大的“文”字，而請批文書上卻什么也沒有。
鐘岄喜極：“文家要的公平找到了，我這便回永安！”
徐頌卿卻拉住鐘岄低聲說道：“不能再查下去了?！?p> 鐘岄疑惑起來：“殿下為何這樣說？”
徐頌卿緊緊抓著請批文書，惴惴不安道：“去年年初，禹州官礦出了一批數(shù)目不小的廢鐵，那本是北昭冶鐵司賣給南安與西梁官署的，兩國定金已付，到了時間北昭卻交不出貨，一時間三國劍拔弩張?！?p> “當(dāng)時督造官員之首便是太子殿下，陛下龍顏震怒，太子被罰跪東宮、罰俸三年，十幾位州官因此被罷免。”
“后來陛下將此事交給了黎王殿下負(fù)責(zé)。殿下剛與西梁南安簽訂了延緩交貨的契約，存放廢鐵的府庫便起了大火，被防隅軍撲滅后，那批廢鐵竟不知所蹤?！?p> “有人說是太子以大火為掩飾運走了那批廢鐵，也有人說是被罷免的禹州鹽運使伺機報復(fù)?！?p> 徐頌卿頓了頓，眼神盡是擔(dān)憂：“我怕此事會牽扯到那批廢鐵。”
“但不能就憑一個有蹊蹺的文戳，便判定由此可以查出廢鐵的下路?！辩妼椴辉妇痛朔艞夁@條線索。
“鐘娘子，若此事真得同那批廢鐵有關(guān)，一旦牽扯出來，當(dāng)年之事重提，恐怕后果不是你我可以預(yù)料的。”徐頌卿將手放到了鐘岄的手上。
“此事不是你可以查得了的，或者說目前不是可以查下去的好時機。我這是在保護(hù)你們，你不能不曉得利害。”
鐘岄明白了徐頌卿的意思，一時欲言又止：“可文姝……”
“我會請我二伯給章刺史與鄲州知州各去信一封，撇清文府的關(guān)系。后面的事待殿下出使歸來，我與殿下詳談后再做定奪，你便不要再插手了。”徐頌卿緩了顏色。
兩人又跟著田奉敏出了府庫。
“只要證明了那文戳不是鄭大娘子的私印所蓋，便可以洗脫文府的冤屈。”徐頌卿見鐘岄臉色有異，輕聲勸道。
鐘岄扯了一個笑：“妾身明白?！?p> “你之前奇怪我為何要幫你?！毙祉炃渑牧伺溺妼榈募?，“因為我聽說了你與沈沨在鄲州的事，我希望將赤子之心用在為官為民上的人可以多一些。”
“但是謀定而后動。你我要懂得蟄伏，伺機而動?！?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