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用膳過后，文姝稍有了力氣，開始翻看那本厚重的賬簿。
她看賬極快，讓云樂找了把算盤，剛開始在榻上照著賬簿細(xì)細(xì)撥算，兩日后自覺心力可以下地后，便伏在案上沒日沒夜算著帳。
章曈見她辛勞，提出找府中賬房幫著一起看，被文姝以事關(guān)秘辛為由拒絕了。
事關(guān)文府，她已不敢再冒險了。
皇天不負(fù)有心人，文姝終是查出了端倪。
“你看，這筆去年五月運(yùn)往西梁的布帛單子?！蔽逆o章曈指了指賬簿邊角的一處，“我記得去年五月禹州從桑戶手中收上來的絲不多，所以銷往西梁的時候，文家商號上調(diào)了價格。”
“但是我娘蓋了文戳的商號手冊的價格不是五十文一尺，而是七十文一尺?！蔽逆V定道，“且我看了文府府庫的總冊，收上來絲的本金也和這本賬簿不同?！?p> “那么交給西梁與北昭的關(guān)稅也大不相同?！蔽逆种革w快撥弄算盤，“如此，便差出了……”
“十二萬兩！”文姝先是一驚，隨后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可文家那年的絲帛生意難做，統(tǒng)共交回文家的盈利連這一半都不到?！?p> 章曈聽著文姝的話細(xì)細(xì)沉思：“北昭的出關(guān)稅是按照成本來算，西梁入關(guān)稅則是按照定價盈利來計算。”
“有人低報了定價與本金，那從關(guān)稅上差出來的錢，應(yīng)當(dāng)都進(jìn)了他們的腰包?！?p> “不止如此?！蔽逆恢皇謸芘惚P，另一只手拿筆飛快記著，“盈利上的差價也是，合計不到七萬兩白銀。”
聽到數(shù)額的章曈也是一驚：“文府庫房里的賬簿與禹州文氏布行的賬簿對不上，若布行賬簿為真，那么便是禹州那邊做了假賬。究其原因，想必出在禹州文氏布行的掌柜與管事身上。”
文姝仔細(xì)看著紙上巨大的數(shù)字，摩挲著自己手中的文家主?。骸拔业锎切┱乒衽c管事都是極好的，每月月俸與年底分紅從來不差他們的，想不到文家商號居然出了內(nèi)鬼?！?p> “鐘岄現(xiàn)下在禹州，我寫封信給她，勞煩章小公子幫我送過去吧?！蔽逆聪蛘聲印?p> “不用勞煩，我應(yīng)該做的?！闭聲涌粗匦迈r活起來的文姝，微微一笑。
“章小公子為文家所做的，文姝沒齒難忘，待文家伸冤過后，文姝必有重謝。”文姝起身要行大禮。
章曈連忙扶住，抬眼對上文姝的眼睛，不自然地別開臉：“不用重謝，不必重謝?！?p> 文姝微微一笑，只當(dāng)章曈客氣，不再多言，鋪紙?zhí)峁P即書，簡短寫了一頁，蓋上文戳，將墨微微吹干，裝到信封里遞給章曈，才發(fā)現(xiàn)章曈一直在盯著自己。
“章小公子？”文姝拿手在章曈眼前晃了晃。
章曈回過神來喃喃道：“文姑娘，你可有意中人了嗎？”
“什么？”文姝沒有聽清，反問道。
“沒什么?！闭聲訉⑿沤酉拢颐ζ鹕硐蜷T外走去。
命府中可信之人速送禹州后，章曈負(fù)手站在庭前，看著庭前的晚梅簌簌而落：“鶴鳴，你說我是不是瘋了？”
這幾日見章曈分外關(guān)心照顧文姝，鶴鳴會意：“公子是在說文大姑娘？”
“這幾日她住進(jìn)章府，外頭流言紛紛，大多對她不利。她以后是要挑承文家的，若名聲有毀，以后無論行商還是議親必步履維艱。我想幫她?！?p> 章曈微微斂眸：“若我此時同她表明心意，是不是有些趁人之危，逼她答應(yīng)的意思？”
“公子是否趁人之危鶴鳴不知道，只是此事就算文大姑娘愿意，家里主君老爺與大娘子定不會答應(yīng)。”
鶴鳴勸道：“大娘子一直想為公子擇門好親事，連王都郡主娘娘家的姑娘都相看過，定不會遂了公子的意。”
“我才不會……”章曈剛要反駁，卻瞧見文姝帶著云樂出了拱門往府門走去，一時詫異追了上去，“文姑娘要出門？”
“章小公子?！蔽逆Ｉ硇卸Y，“打算回家取文家商鋪價目簿?！?p> “有什么要取的，我派人給你取就是了。”章曈忙道，又覺不妥，“若文姑娘不愿假托外人，我愿代文姑娘走一趟?！?p> 文姝微笑著搖搖頭：“府庫本簿繁多，擺放錯雜，章小公子恐找不到的?！?p> 章曈一時為難：“找不到我也幫你找，你不能出去。”
“為何？”
“因?yàn)椤?p> “因?yàn)橥饷娴牧餮詥?？”文姝嘴角一彎?p> “你已經(jīng)知道了？”章曈眉頭微皺，“都是市井無賴傳的混賬話，你不要信?！?p> “清者自清，我不在乎?！蔽逆⑽㈩h首準(zhǔn)備離去。
“可我在乎。”章曈看著文姝的背影，上前將其攔下。
“文姑娘，這幾日看著你慢慢振作起來，開始著手為文家伸冤，我很歡喜?！闭聲宇D了頓，正色迎上文姝疑惑的眼神。
“你入蔡府是我攔下的，也是我?guī)慊氐恼赂?。女子名?jié)是大事，若你不介意，等此事一結(jié)，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定回家上稟父母，親自上門向你提親。文姑娘尚有重孝在身，婚期可定在出了孝期之后，定在姑娘愿意嫁我那日?！?p> 文姝微微一愣，許久緩笑道：“章小公子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但姻緣是大事，就算章小公子愿意，鐘鼎世家之子與商戶之女，門不當(dāng)戶不對……”
“我不在乎！”章曈駁道，“你是公主我便娶公主，你是商戶女我便娶商戶女，只要是你文姝。”
文姝啞然，不知如何答復(fù)章曈熾熱的話語，別過臉去。
章曈見狀立即慌張起來：“但若，若姑娘介意，那章曈便求爹娘將姑娘認(rèn)作義女，定不會耽誤姑娘日后的婚事。”
“無論文姑娘是否允準(zhǔn)，章曈都尊重姑娘的心意?！闭聲泳葱∩魑⒌乜戳艘谎畚逆?，行了一禮。
文姝看著章曈，沒有回話，只回了一禮，帶著云樂匆匆離去，沒有再提及此事。
二
章曈在感情方面與文逸很像，對待喜歡的人與物熾熱而真誠，且小心翼翼。
況且章曈救了文家，堪稱力挽狂瀾，文姝并非不愿意接受他的感情，只是文姝更加理智一些，她明白，如此差距懸殊的婚事，章家那樣的世家大族是不會答應(yīng)的。
所以她一直沒有回應(yīng)章曈。
而章曈也只當(dāng)她有別的心思，尊重且不強(qiáng)求，盡心幫著她辦事。
剛出正月，泉州章府的馬車便到了永安。
章琰沒有去正廳反而去了祠堂，在祠堂坐定，命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家丁將章曈押來見他。
章曈剛從縣衙回來，還未進(jìn)內(nèi)宅的門，便被幾人捆到了章琰面前：“爹？”
章琰放下手中的茶盞：“你長本事了，竟敢私偷刺史符節(jié)假傳父令？”
章曈一時心虛：“人命關(guān)天，你不是也挺喜歡文二的嗎？我派人去救他有何錯？”
“那文府的事呢？”章琰問道，“為父已派人去查，你為何還是沉不住氣？”
“文二是兒子的兄弟，文家被冤，兒子不忍見世間無公道可言，特來幫忙。至公無私，大同無我，兒子無愧天地，更無愧于心。”
章琰冷笑一聲：“那文家的那個姑娘呢？你二叔不在永安，你便把她帶到府里住下了？你可知坊間流言傳到我與你母親耳里有多難聽？”
“她是文逸的長姐，一朝落難，蔡石逼婚不成，既不讓她出永安又不允許旅店客棧收留她，我為何不能收留她？流丸止于甌臾，流言止于智者。行通衢大道者不迷，心至公無私者不惑，兒子無錯。”章曈辨道。
“可為父怎么還聽說你自己與那女子就有心？”
“你聽說你聽說，你總是聽說，為何要總是從別人的口中聽說歪曲我？”章曈懊惱道，“那是我單相思，文姑娘沒有那個意思。她是個好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樣?！?p> “為父想得哪樣？為父說一句，你自有千句萬句等著?！闭络死m(xù)了熱茶，“拿家法來。”
章曈一驚：“兒子何錯，為何罰我？”
“私拿符節(jié)。”章琰沒有一絲好商量，命人將章曈背身捆在柱子上。
“章家到你這輩只有你一個，從小將你金尊玉貴養(yǎng)大，縱得不成樣子。如今我做父親的當(dāng)給你個教訓(xùn)?！闭络闷鹨槐W著銀光的九節(jié)鞭。
“打你忤逆不孝。”章琰一鞭子打到章曈身上，瞬間打得皮開肉綻。
“打你膽敢偷取當(dāng)朝刺史符節(jié)。”又一鞭子。
章曈咬著牙，喘著粗氣，疼得冒汗。
“打你魯莽擅作主張，置家門于不顧?！庇质且槐拮樱络l(fā)了狠，打得章曈背上鮮血淋漓，有的傷處深可見骨。
“刺史大人，文家文姝求見。自知身為外人不可隨意進(jìn)高門祠堂，特求見大人出祠一見，當(dāng)面陳情！”文姝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了過來。
“老夫還未找她算賬呢，她倒送上門來了?！闭络浜咭宦暎鞍阉蜕磉吪瓜壤θゲ穹康亟牙?，老夫一會兒再提審她！”
“她大病初愈，身子還弱著，你別動她！”章曈聽見文姝的聲音，慌神求道。
“與其擔(dān)心她，倒不如擔(dān)心擔(dān)心你自己?！闭络趾莩榱藘杀?，將血淋淋的九節(jié)鞭交給問渠去擦拭干凈，自己則洗去了手上的血跡。
沒過一會兒，一個小廝進(jìn)門稟報：“大人，永安縣令蔡大人與鄲州知州于大人求見，說是為了刺史符節(jié)一事。”
章琰瞧了一眼被打得半死的章曈，命人架起跟隨自己前往正廳。
章府正廳中，蔡石與鄲州知州于水舟正在喝茶，見到章琰進(jìn)門剛起身要問好，便瞧見了被血淋淋拖進(jìn)來的章曈，一時大驚。
“章大人，這是何意？怎么把小公子打成這個樣子？”見章曈一整個后背血肉模糊，于水舟不禁皺眉。
“于大人，本官已經(jīng)查明，是本官教子無方，讓這逆子偷了符節(jié)狐假虎威到永安來逞威風(fēng)，是本官的錯，望二位體諒，且受本官一拜。”章琰對蔡石與于水舟深揖一禮。
“章大人，使不得使不得。”章琰監(jiān)察鄲州，是州官不敢惹的存在，兩人連忙去拉章琰。
“請兩位大人放心，本官定會嚴(yán)加管教犬子，定不會再讓他做這混賬事。”章琰又踹了章曈一腳，疼得章曈又出了冷汗。
“那，那此事便算了吧，還望大人以后嚴(yán)加教子。”于水舟見后背上沒有一塊好肉的章曈，倒吸一口涼氣，虎毒尚且不食子，章琰這是要給他們一個交代，若再提將章曈押入獄中審問，未免小題大做，與章琰交惡。
“那文家女呢，大人是否可以交出來？”蔡石問道。
“什么文家女？”章琰一陣疑惑，忽然恍然大悟，“本官見那女子涉及大案，剛趕她走了。”
“已經(jīng)趕走了？”蔡石與于水舟奇怪道，但看到章曈，親子尚且如此，更別提會對一個涉案的商戶之女如何仁慈了。
“兩位大人若不信，大可以搜查一二。”章琰臉色冷了下來，“我章琰是什么人，兩位大人不會不知道。”
蔡石與于水舟賠笑一二，命人去搜，但見章琰的臉越來越黑，便草草收尾帶著人離開了。
章曈這才明白了章琰的苦心，吃力地笑了笑：“多謝爹。”
章琰看著渾身是傷的章曈，命人給他松綁，又著人去請大夫救治，又讓問渠親自放了文姝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