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連幾日，鐘岄與文姝請了工匠將南坡整修了一番，又修了池子，從附近山上引來了山泉水，萬事俱備，只欠秧苗。
晟州的事還沒有辦完，文姝來得匆忙，不能久留，只能先回晟州。她答應(yīng)了鐘岄，從南安引進(jìn)藥苗的事她來辦好，鐘岄只需雇人等著種地就好。
送走了文姝，鐘岄又去東郊南坡忙活了一天，天擦黑才上車回府。
車上鐘岄含笑哼歌，心情不錯。
“姑娘餓了吧，先吃塊糕餅墊墊?！背g笑著將一包酥餅遞過去。
鐘岄拿起一塊放到嘴里，咬開酥軟的外皮，淡淡的桂花香氣在口中縈繞開來盈澤口齒，味道有些陌生：“這不是咱們鋪?zhàn)永锏陌?？哪兒來的？?p> “是姑爺下午讓江流送來的，說是萬春樓新出的糕點(diǎn)，本來中午帶回府想給姑娘嘗嘗鮮，結(jié)果姑娘沒有回府用膳，便讓人給姑娘送過來了?！?p> “還說了今兒個是四月二十七，就叫它‘廿七糕’。”
廿七糕，念妻糕？
鐘岄微微一愣，不覺臉紅了起來，放下手中的糕點(diǎn)輕咳了兩聲，嘴硬道：“他縣衙的事都忙完了？”
“姑爺自昨日便回府用午膳了，只是姑娘這幾日與文大姑娘忙得火熱，沒有注意罷了。”常歡邊笑邊遞了帕子給鐘岄擦嘴。
“他吃味了？”鐘岄抿唇奇問。
“那常歡便不得而知了?！背g接下帕子，笑著搖頭道，“如今姑爺待姑娘這么好，常歡是不信姑爺日后會變心的，姑娘真得忍心之后一走了之嗎？”
“他救了我那么多回，凡事為我考慮，事事周全。他爹娘也待我極好，我怎么會沒有心思……”鐘岄垂下了眼眸。
“可就算我舍不得他，那以后怎么辦呢。真有那一日，縱然我們二人難舍難分，也不得不妥協(xié)?！?p> “以后的事是以后的事，姑娘為何要因為以后莫須有的事，而違背自己的心意呢？姑爺想和姑娘過下去，姑娘也想同姑爺過下去，這不就夠了嗎？”
“姑娘這些天忙著簽契、修田，筑池、引泉，每日累的倒頭便睡，天不亮便起，就連之前岳大娘子操持鐘府都沒有過這般賣力?！?p> “常歡心疼姑娘，既然姑爺都已經(jīng)將掌家鑰匙交到姑娘手中，便是認(rèn)定了姑娘。常歡以為姑娘實在不必如此操持，將自己累成這個樣子?！?p> 沉默半晌，鐘岄抬手摸了摸常歡的腦袋：“行啊，知道心疼人了?！?p> “常歡何時不心疼姑娘！”常歡搶著護(hù)住自己的發(fā)，“常歡梳得好好的，姑娘莫要再摸弄了！”
“好啦?！辩妼樾χ〕g的手，“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有了依靠，干脆安定下來，清清閑閑地做縣令娘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p> “可若我要留下，那便更要這么做?！辩妼樽绷松碜?，又拿了一塊糕點(diǎn)放入口中。
常歡聞言愈加疑惑。
“沈沨是一個好官，是一個能為民請愿的好官。但是為官不能只靠決心與膽大。要靠聲勢，要靠錢財?！?p> “為了聲勢與錢財，便需要給某些人行方便，需要不得不暫時放棄自己的赤子之心，現(xiàn)在的他眼睛太過清澈，做不到這些，也沒有心力做。這是他的難得，也是他的阻礙?！辩妼閾u了搖頭。
“所以無論我走不走，這些事我會為他做。我之前助他開粥廠，便是為他在覃臨造勢，從沈家?guī)淼腻X與他的俸祿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便讓錢生錢，以后捐錢賑災(zāi)、辦學(xué)濟(jì)貧?！?p> “我要他揣好他的初心一步一步走上去，去實現(xiàn)他的抱負(fù)。”
常歡聽得愣住，許久才回過神來：“姑娘遠(yuǎn)慮，常歡無話可說?！?p> 二
馬車回到沈府，鐘岄進(jìn)了拱門，發(fā)現(xiàn)沈沨正在院中與月對飲。
他一襲白衫不惹塵，玉簪束發(fā)，身披皎皎月色，舉杯對月。晚風(fēng)吹過，微微拂起他的發(fā)絲與衣袂，為他平添了些許飄逸。
“沈小相公今日得閑了？”鐘岄巧笑倩兮，抬步上前，“我趕路辛苦，可否向小相公討口茶喝？”
沈沨嘴角彎了彎：“山月遲不歸，我只能與天上月喝個痛快。”
鐘岄一時疑惑，上前拿起杯子嗅了嗅，才發(fā)現(xiàn)是酒。
“娘子坐下?！鄙驔h拉著鐘岄坐到自己身邊，笑著滿上了一杯酒，“娘子能飲一杯無？”
鐘岄挑了挑眉，與沈沨碰杯飲下。
“娘子好酒量?！鄙驔h擁住鐘岄，輕輕湊到了她耳邊，“娘子，覃臨，很好。”
“我知道?！辩妼槭懿涣怂诙呎f話，向一邊挪了挪，卻發(fā)現(xiàn)沈沨的力氣出奇得大，自己動彈不得，只得順著他。
“我為高氏伸了冤，懲治了尤家，清了積攢多年的破帳，還和文逸鏟了落霞寨這顆毒瘤?！?p> “你做得很好?！辩妼檩p輕撫上他的背，“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娘子可知，當(dāng)我從縣尉升到縣令，看到高氏得到安葬的時候，看到百姓拿到尤府吐出的賠金的時候，看到落霞寨付之一炬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嗎？”
“你在想，你得繼續(xù)升遷，走出覃臨，走出鄲州，去到王都，為民向上位者進(jìn)言請命。”鐘岄猜道。
沈沨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想往上爬。我想靠我的努力讓政治清明，天下太平。讓無數(shù)高氏這樣的人都有冤可審，讓尤家一流無利可圖?！?p> “你會做到的?！?p> 沈沨搖頭，無意蹭著了鐘岄的肩，讓她打了個激靈。
“那日我看見刺史判罪尤府的告示，急匆匆去質(zhì)問刺史大人，章大人卻留我喝茶降火氣。”
“他同我說，若我想像秦大人那樣一輩子做個縣令還則罷了，可若想往上爬，想往王都去，做更大的事，辦事便不能僅憑一腔抱負(fù)，要權(quán)勢錢財具備為抱負(fù)打基，否則所謂為民請愿的抱負(fù)，便會如同空中樓閣一般不切實際?！?p> “沈家式微，爹娘對我寄予厚望，我錯不起。我怕我自己會在往上爬的時候摔下，連帶著沈氏一族都受我連累；我怕我會沉溺于與別人的勾心斗角，變得只在乎權(quán)威高低而忘記本心；我也怕我同秦大人一般慎之又慎，最后泯然眾人?！?p> “或許，做一輩子縣令，維保一方平安，應(yīng)該也算是實現(xiàn)抱負(fù)了吧？”沈沨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仿佛他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
“那倘若王都來了勞民傷財?shù)闹家饨o你，將君命與百姓置于對立，你當(dāng)如何抉擇，忠義難全，以命相搏嗎？”鐘岄抽出了手，將沈沨轉(zhuǎn)到自己面前，捧起了他的臉，強(qiáng)迫他凝視自己的眼睛。
鐘岄越發(fā)覺得，面前的男子如一只雛鷹，理應(yīng)在最高的天底下飛：“你不能一直做縣令。你得往上走。”
沈沨眼神亮了起來，而后卻又暗淡下去，輕輕拉下鐘岄的手：“我知道你嫁給我后一直有顧慮，怕我始亂終棄，總想著為自己攢些體己錢。但成婚當(dāng)日接親之前我便在家祠里發(fā)過誓，這輩子不會辜負(fù)你。”
“且家中府庫鑰匙已經(jīng)給了你，你若想再添置些什么不必如此勞累，大可從府庫里拿錢，我自然不會過問。真有那一日的話，就算你將庫里搬空了，我也絕無二話?！?p>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辩妼闅饧?，“我在說你?！?p> “說我什么？”
“我是說，你不能只做縣令，若你害怕登高跌重，我陪你往上爬。若你要摔下去，我便拉住你，和你一起保住沈氏一族；若你沉溺勾心斗角，忘記本心，我便在旁邊提醒著你；若你怕泯然眾人，我便幫你去攢名聲權(quán)勢與錢財?！?p> 聞言沈沨完全愣住，抿唇一言不發(fā)，只癡癡看著鐘岄。
鐘岄心一橫，索性說個明白：“從前我是怕自己配不上你，想著若有一日你為了自己的路要娶別人，我也好有退路。可既然你如此說，我也愿意相信你一次?！?p> 沈沨還是未發(fā)一言。
“你的傷好了嗎？”鐘岄蹙眉冷不丁問道。
沈沨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嗯？”
“喝了酒，腦袋也不靈光了嗎？”鐘岄恨眼前人是塊木頭，捧起沈沨的臉，在他的嘴角輕輕一啄，“我是說，你的傷，可好全了？”
沈沨回過神來：“自是好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