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寶才思敏捷,對于葉榮臻的提問迅速在腦子里形成了條理,逐條作答。
“第一件事,我要感激他能夠為伶人正人格。
自古伶人便屬賤籍,人人都需要我們,卻人人不把我們當人看。
長此以往,就連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也覺得自己低人一等,身份卑賤,便是面對不公,也不敢聲張,往往要吃下不少啞巴虧。
然而這是不對的。
正如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學生認為我等伶人雖處泥淖,卻不應自輕自賤。
一個人必得先做好自己,擁有獨立的人格,才能去演繹別人。
那位先生能夠首先尊重徒弟的人格,并將這種思想傳揚開來,讓我等皆能受用,便是我等首當其沖要感謝之事。”
喜寶說的前半句話,學生們都感同身受,一邊聽一邊點頭,想著自己曾遭受的白眼和欺辱,或心痛或憤恨。
可到后面說到出淤泥而不染、獨立的人格之類的,他們就又有些聽不懂了,只得豎著耳朵仔細聽,可是越聽越聽不懂。
倒是葉榮臻笑著點頭,道:“說得好,還有兩件事呢?你接著說?!?p> “第二件要感激之事,便是他的善舉。”
“呦,連這你也要感激,合著他還幫過你爺爺不成?”
譚小福從剛剛開始就瞧喜寶不順眼,忍不住插嘴。
說一條出出風頭就行了,何必接二連三,顯得別人都不如她?
喜寶偏頭瞧了譚小福一眼,心道他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這么快就忘了那些臭襪子的味道了。
可她沒與他斗嘴,而是扭頭繼續(xù)闡釋自己的觀點。
“正是因為那位先生的善舉,才會叫我等梨園子弟能夠免費從謝先生那里拿到劇本。也正是因為他的善舉,才能叫世人無法一直詆毀我梨園子弟,叫‘戲子無情’這句話淪為笑話,為我等伶人正名聲。單為這,難道我們不該感激他嗎?”
喜寶這段話說得簡明,學生們都聽得懂,跟著一塊點頭,更有人著急地問道:“那第三件呢?第三件要感激他的事是什么呢?”
“第三件事,”喜寶特意瞧了一眼坐在講臺最右側,這會兒略感欣慰的宋有貞,鬼機靈笑道:“要感激他為我等正前途?!?p> 正在大伙兒都不明白她這話的含義時,喜寶自己解答道:“那位先生不光自己戲唱得好,還不吝指導后輩,正如我們的幾位班頭一樣,毫不隱藏地教授其所學,使我們伶人能夠將技藝代代相傳,形成良性發(fā)展,不至于因旁門左道而沒落。這便是為我等正前途,理應要感激他?!?p> “真是巧舌如簧硬掰扯。我看她是想替他師父感激人家,又不好意思說吧?!?p> 蘇云卿滿嘴酸話,忍不住小聲嘀咕。
宋啟文勸他,“少說兩句吧,起碼那個人沒虧待過咱們?!?p> 蘇云卿驚詫瞧宋啟文,在宋有貞的問題上,宋啟文還是第一次沒和他站在一起。
“唔哈哈哈?!?p> 蕭永華忽然在旁邊笑起來,小聲對葉榮臻道:“好啊,這個娃娃說得好啊,社長也別賣關子了,趕緊揭開謎題才是?!?p> 葉榮臻沖他點頭,擺手道:“回答的很好,你先坐下吧?!?p> “你們說的都沒錯,我的那位故人,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值得我們?nèi)ジ屑さ娜?。這便是我要將這飲水思源掛在這里的原因。
只可惜他晚年悲涼,生活并不如意。他一生行善無數(shù),到了晚年卻家徒四壁,終了后草草安葬。如今你們想要感激他,也是投路無門了?!?p> 學生們一片唏噓,只感慨老天無眼,這樣的大善人,竟沒有個好的結局。
但葉榮臻是個講故事的高手,正在學生們的心情極其低落時,他便來個大轉折。
“大概是天意吧,他的后人竟來到我喜聯(lián)社,讓我等有機會聊表心意,大伙說說看,我們該怎么做?”
“后人?”
學生們開始四處張望,想在人群中找尋生面孔。
“在哪里呢社長?是來給我們教戲的嗎?您放心,我們一定都去捧場,絕不會讓他空場的?!?p> 葉榮臻搖頭,“他年紀比你們差不多,教不了戲,只能跟你們一塊學戲?!?p> “那也成啊!”
學生笑道:“叫他跟我們一起生活,我們都會好好待他的?!?p> “對,我愿意讓出半張肉餅給他吃?!?p> “我——我晚上幫他鋪被,給他暖被窩?!?p> “那——那我給他——給他——”
“你給他倒夜壺啊,哈哈哈哈!”
學生們很快又鬧作一團,但心里都是要向著那孩子的。
喜寶留意到梅子瀾回頭羨慕地看向那群孩子,她想到梅子瀾昨晚的遭遇,不禁心疼起來。
同年不同命,熱鬧和喧囂都屬于別人。
她以前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事,很驚奇自己竟能夠感同身受。
“葉社長,您就別端著了,快把那孩子請出來吧,我們保證不會嚇壞他的?!?p> 有孩子開始起哄。
葉榮臻會心一笑,捋著小胡子道:“不不不,你們不但沒給他留半張餅,還搶他的棉被,甚至還將人趕出屋舍,樣樣都和你們說的不一樣,著實是嚇壞了那個孩子,寒透了我那老朋友的心啊?!?p> 聽到這里,有反應快的孩子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什么,紛紛朝梅子瀾看去。
周圍一片靜悄悄,誰都不再說話了。
就連梅子瀾自己也驚呆了,愣愣地被寂靜包圍著,盯著葉榮臻尋求答案。
只見葉榮臻點了點頭,肯定道:“你們想的沒錯,我的那位故人,就是喜君的爺爺梅玄玲。”
梅子瀾一驚,下意識站了起來。
他從未聽家里人提過他有這樣的長輩。
因為他從出生就沒見過父親,母親每日為生計忙碌,更無從提起。
等他輾轉去了姑母家時,已是個性格孤僻的頑童,姑母見了他總是唉聲嘆氣,又哪有精力提及往事?
可原來那了不起的大善人,竟然真的是他的爺爺嗎?
葉榮臻說著,忽的將手里的茶壺放在了桌上,神情凝重幾許方道:“喜君家道中落,父親又去世的早,生活所迫才會被母親帶進了相姑巷子。
但他那會兒不過是仆役之子,并未做半件有辱門楣之事,你們便就如此不容他,難道我們這些班頭,平日就是這樣教你們的嗎?”
葉榮臻火氣上來,便再沒有方才賣關子的隱忍,一口氣罵道:“可你們有沒有想過,但凡喜君的爺爺自私一些,不管那么多事,家里留些錢財,喜君的父親就不會不得救治而早亡。
喜君如今也還是快樂無憂的小公子,豈能被你等這般無知之輩欺辱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