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微風(fēng)拂過松江郊區(qū)，伴著一陣轟鳴，直升機在黑洞大廈頂端緩緩降落。
一路上，嚴歆璇不停地打探詹馳的消息，可身邊所有人或是面面相覷，或是低頭不語，誰也給不出確定的回答。
龍未遠將她帶進一間整潔雅致的客房，垂頭喪氣的藍雪花插在人造營養(yǎng)液里，銀色的智能寵物狗裝模作樣地嗅著花蕊，還擺出一副傲嬌的表情。
沉默的氛圍不安地蔓延，嚴歆璇又一次鼓起勇氣問道：“你哥去哪了？什么時候能告訴我？”
可龍未遠只是將一本日記、一個魔方和一塊停滯的手表小心翼翼地放在升降桌上，全程沒有說任何話。
嚴歆璇再也忍不住了，她一把揪住龍未遠的衣領(lǐng)撞向后墻，暴躁地大吼道：“我問你詹馳到底在哪！”
龍未遠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傷感的目光令嚴歆璇不禁松開了顫抖的雙手。
冰冷的房間里，只聽龍未遠清了清嗓子，然后小聲說：“那本日記，是……是我哥哥留給你的，你……你看看吧。隨時電話找我?！?p>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但嚴歆璇分明看到他在拐角拭去淚水的隱蔽動作。
那一刻，她緊緊握住桌角，整個身體仿佛要陷入大地里。
僵硬的手指翻開古老的紙張，熟悉的字跡再度映入眼簾：“歆璇，當你看到這本日記時，我已經(jīng)離開你了……”
紛繁的世界瞬間在眼前模糊，往日的歡笑還在耳邊流淌。嚴歆璇捶著發(fā)光的地板嚎啕大哭，她將日記翻遍，盼望奇跡出現(xiàn)，可歲月的沖擊只能徒增無力的哀怨。
智能寵物狗靜靜地叼來紙巾，還不時用大腦袋拱一拱她的膝蓋。
過了好久，她終于撐起脆弱的身軀，漫無目的地來到街頭。
此時已是黃昏，橙色的夕陽涂在清澈的天空，而她卻像一個被抽干靈魂的木偶，在無邊的車流里放逐。
對街的學(xué)校有一片潔凈的人工湖，嚴歆璇坐在湖畔，看著幾條金色的鯉魚從腳下游過。這時，龍未遠拿著兩瓶彩虹酒走了過來，將其中一瓶遞到她手中。
那是2039年新出的合成飲料，狀如彩虹，味若甜酒。
嚴歆璇望著湖面涌動的波紋，淚眼朦朧地說：“4月末詹馳的日記還有內(nèi)容，說明他是幾天前剛出的事。而我卻因為失憶，錯過了見他最后一面。”
此刻，向來驍勇善戰(zhàn)的龍未遠顯得無比拘謹，他想安慰嚴歆璇，卻絲毫不知該如何表達。
柔美的落日倒映在湖中，龍未遠將彩虹酒大口喝下，吞吞吐吐地講著：“是呀，我也錯過了。”
嚴歆璇咽下飲料怪異的味道接著說：“我已經(jīng)大致猜出事情的真相了，我問你幾個問題，你要誠實告訴我?！?p> 聽到“猜出真相”一詞，龍未遠頓時緊張地按住了手掌。
“珊瑚門里的秘密是記憶轉(zhuǎn)移技術(shù)，十年來，技術(shù)的壁壘早就攻破了?！眹漓цv起第一個猜想。
銀杏的落葉在水中飄蕩，龍未遠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又繼續(xù)端起酒瓶。
“我們有一個叫虞小臺的戰(zhàn)友，她是左撇子，會彈鋼琴，打架也厲害。你們把她的記憶復(fù)制給了我?！?p> 嚴歆璇認真地分析著，不料龍未遠卻突然嗆了一口，仿佛剛才的某個詞語觸碰了他最敏感神經(jīng)。
汽笛聲從遠處傳來，他不停地咳嗽用掩蓋惶恐的目光，沉思了好久后，才艱難地回應(yīng)：“你是怎么猜到的？”
兩只斑頭雁飛過云端，白色的身影投射在人工湖里，和魚群疊在一起。
嚴歆璇自信一笑，可沒過幾秒，狡黠的面容就變得猙獰，仿佛攜帶著無盡的仇恨。
“詹馳的死、我的失憶，都和陸壓地產(chǎn)有關(guān)?！眴伪〉淖忠羧缋胰胨?，一時揚起千層浪花。
龍未遠想拍一拍她的肩膀，但猶豫過后又將手臂縮了回去。他沉重地說：“我哥哥生前有命令，所有人轉(zhuǎn)移到香港，不再打打殺殺了?！?p> 但嚴歆璇卻重重地將酒瓶摔碎，憤怒地喊著：“憑什么不再打了！我現(xiàn)在就去報仇?！?p> 說完，她便起身向外走去。
龍未遠在身后拉住她：“你的記憶還沒恢復(fù)呢，至少等痊愈后在決定呀?！?p> 嚴歆璇轉(zhuǎn)過身：“什么時候能恢復(fù)？”
龍未遠連忙解釋道：“十年容量的話，蘇醒雪球需要六個療程，大約一個多月？”
嚴歆璇哪里能等這么久，她繼續(xù)倔強地前進，可這時，龍未遠突然在身后大喝了一聲：“詹馳在天上不會讓你這樣做的！”
話音剛落，遠處的下課鈴聲正好響起。大量穿著校服的中學(xué)生從樓里涌出，三五成群地穿梭在他們身邊。
嚴歆璇望著每一個洋溢的笑臉，又抬頭看向孤獨的屋檐。不禁憶起和詹馳的初吻，也是在這樣一個絢麗的黃昏。
龍未遠走到她身邊，揮手指著附近說：“這學(xué)校叫‘天之門教育中心’，也是我們的。多年來，黑洞公司負責‘心靈美容’，學(xué)校負責教學(xué)培訓(xùn)，你就不想看看詹馳苦心經(jīng)營的成果？”
在龍未遠的反復(fù)勸說下，嚴歆璇暫時澆滅了復(fù)仇的烈火，和他一起漫步在偌大的校園里。
天之門和傳統(tǒng)的學(xué)校大相徑庭，這里沒有校門，甚至沒有明確的邊界。整片區(qū)域覆蓋多個街區(qū)，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小鎮(zhèn)，充滿了不被世俗浸染的安詳。
每幢小樓都不算高，建筑風(fēng)格卻各不相同。有的被精致的磚瓦覆蓋，宛若美國西部的牛仔酒吧；有的狀如寬闊的圓環(huán)，仿佛埋藏了無數(shù)科技的奧秘。
夕陽為花壇布下送別的余暉，敞篷電動車輕松駛過，連路邊的行人都顯得格外友善。
這時，一位梳著卷發(fā)，戴著正圓眼睛的小伙子迎面走來。
此人名叫昆洋，是今天下午的直升機駕駛員。
龍未遠輕輕拽起嚴歆璇的衣袖，對他笑著說：“歆璇失憶了，帶她見識一下咱們的人工智能教學(xué)系統(tǒng)。”
昆洋熱情地答應(yīng)了，他對嚴歆璇做出邀請的手勢，將她領(lǐng)進了一個鑲滿曲屏的房間里。
“你想學(xué)點什么？理科、文科、藝術(shù)、體育，我們都可以高速教學(xué)?！崩パ笠贿呎f著，一邊熟練操作著多個透明電腦。
嚴歆璇發(fā)現(xiàn)，昆洋每提到一個類別，巨大的曲屏上就顯示出該學(xué)科及其分支的裸眼3D圖標。
這時，她突然想起了遲云調(diào)查的運動員謀殺案。于是她眼睛一轉(zhuǎn)，小聲回答道：“馬上要開奧運會了，那我就選網(wǎng)球吧?！?p> 昆洋自信地豎起大拇指：“好！我要把你變成奧運冠軍?！?p> 說完，他為嚴歆璇戴上一頂布滿線路的白色頭盔，又遞給她一副智能墨鏡。
嚴歆璇半信半疑地將鏡片扣在臉上，虛幻的世界最初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仿佛滑行在無邊的隧道里，偶有倒計時的聲響從耳邊傳來。但幾秒后，燦爛的陽光突然掠過大地，如此明亮，卻毫不刺眼。
那一刻，嚴歆璇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于溫布爾登網(wǎng)球場中，一位套著頭帶、穿著潔白短袖的歐美男人將球拍溫柔地遞給她，又活力四射地介紹起網(wǎng)球的發(fā)展階段，和所有的動作要領(lǐng)。
他的神態(tài)充滿了令人難忘的激情，似乎能讓任何初學(xué)者篤信，網(wǎng)球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事業(yè)。
黃色的球體迅速飛來，嚴歆璇每一次成功擊球，都會贏得上萬觀眾雷霆般的吶喊。他們舉著她的照片，高呼著她的名字，教練也在對面不斷地說著：“你是一位罕見的天才！”
安靜的房間里，白色頭盔連著三個神秘屏幕，圓環(huán)在上方偷偷旋轉(zhuǎn)，淡紫的光芒點綴著嚴歆璇休眠的臉頰。
卷云的投影緩緩劃過球場，不知從何時開始，嚴歆璇已能熟練掌握各種揮拍技巧，無論正手反手、壓球挑球，都可信手拈來地應(yīng)對。
二人從旭日當頭打到漫天星光，白皙的左手輕輕揚起，舞出矯健的身姿，讓小球瞬間炸向敵方堡壘。
訓(xùn)練結(jié)束時，繽紛的禮花照亮夜空，教練將一塊金色的獎牌遞到她手中，上面還寫著“天之門教育中心”的字樣。
嚴歆璇睜開雙眼，再次回到現(xiàn)實世界。這時，昆洋竟真的將一枚獎牌遞給了她。
此刻天邊尚有一道微弱的霞光，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剛才教學(xué)的過程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
“感覺怎么樣呀？”昆洋滿含期待地問道。
嚴歆璇疑惑地望著他，沉思了很久才開口說：“我現(xiàn)在能背出網(wǎng)球比賽的每一條規(guī)則、每一個聯(lián)賽的歷史、每一位球星的信息。人工智能教學(xué)只是個幌子，你們用的是有模板的記憶轉(zhuǎn)移?！?p> 不料昆洋卻咬文嚼字地糾正道：“是‘我們’，‘我們’用了記憶轉(zhuǎn)移，我們一直是一個風(fēng)雨同舟的團隊?！?p> 嚴歆璇梳理著凌亂的長發(fā)，繼續(xù)不解地問：“這些只是理論教學(xué)，我其實連球拍都沒摸過，應(yīng)該不能實戰(zhàn)吧？”
可還沒等她講完，昆洋就從口袋里掏出一顆實體網(wǎng)球，朝她的額頭用力砸來。
也許連嚴歆璇自己也不敢相信，她竟立刻條件反射地將球牢牢抓住，一切動作都是那樣的習(xí)以為常。
昆洋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肌肉記憶已經(jīng)形成了?！?p> 這句話讓嚴歆璇倍感恐慌，她突然意識到，也許任一行的冠軍就是如此得到的。
昆洋將白色頭盔歸到原位，意味深長地講著：“我們叫這個儀器‘前世海島’。詹馳曾說，人的記憶不是一幅畫，而是一片海，每一層都有不同的世界。表層是學(xué)到的知識、經(jīng)歷的故事，深層是習(xí)慣和情感?！?p> 但嚴歆璇卻反駁道：“我記得詹馳爸爸的論文有提到，記憶和習(xí)慣是分開的?！?p> 裸眼3D屏上涌動著浩渺的宇宙，一顆小行星從眼前飛過，轉(zhuǎn)瞬即逝在遙遠的星團中。
昆洋依舊樂觀笑了笑：“那只是因為走得不夠深，當深到一定程度時，一切都可以變成數(shù)字，被復(fù)制上粘貼。我們稱其為‘潛意識記憶轉(zhuǎn)移’，這也是你已經(jīng)擁有數(shù)十年網(wǎng)球比賽經(jīng)驗的原因?！?p> 嚴歆璇望著前世海島寬厚的圓環(huán)，繼續(xù)爭論說：“不對呀，如果我們把舉重冠軍的潛意識記憶轉(zhuǎn)移到一個瘦子身上，他應(yīng)該照樣舉不動杠鈴吧？”
昆洋悠閑地擦著正圓型的眼鏡：“好問題！潛意識記憶轉(zhuǎn)移后，有時確實會和生理結(jié)構(gòu)沖突，所以才需要我們這些培訓(xùn)師?！?p> 嚴歆璇感覺自己的大腦像一片混亂的廢墟，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似乎還無法接受記憶轉(zhuǎn)移石破天驚的駭人功能。
那一刻，她也終于明白，為什么有人說這是一項足以改變世界的技術(shù)了。
夜晚，龍未遠為嚴歆璇端來一杯熱牛奶，嘴里卻說不好一句關(guān)心的話語。
這時，嚴歆璇好奇地問道：“我們這的每個學(xué)生……都能體驗記憶轉(zhuǎn)移嗎？”
落地窗外，天之門教育中心顯得無比渺小，整座城市仿佛也在疲憊的車流中漸漸睡去。
龍未遠不忍傷害嚴歆璇，可他又從來不會說謊，只好支支吾吾地講著：“當然不是，記憶轉(zhuǎn)移涉及到很多倫理問題，又觸碰了太多集團的利益。所以我們拿不到牌照，唯有暗中和個別家長高價交易，這也是我們主要的收入來源。”
聽到這，嚴歆璇不禁后退了幾步，看來遲云推斷的一切都是真的。
微弱的月光撫摸著孤獨的黑洞大廈，凝成一抹難以言表的詭異與冷清。
嚴歆璇望著遠處若明若暗的江水，心神不寧地說：“難道……我們一直是違法的？我們是不是也參與過中考、高考，我們有想過對社會的影響嗎？”
龍未遠本就不善言辭，只是嘆了一口氣回應(yīng)道：“好在我們的客戶不多?！?p> 嚴歆璇將牛奶緩緩喝下，無奈地講著：“我本以為學(xué)校是釋放天性的地方，孩子們的大腦不是可以編程的文件夾?！?p> 龍未遠將玻璃杯洗刷干凈，頭也不抬地說：“道理我也懂，但現(xiàn)在教育的競爭太激烈，走捷徑都不一定超過別人，哪有時間自由探索呀？就算沒有我們，社會上其它的培訓(xùn)班也在給孩子們瘋狂填鴨?！?p> 說完，他便用強壯的手臂重新檢查好門窗，消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
關(guān)門的聲音仍在走廊回蕩，龍未遠在門外佇立良久，眼中寫滿了無人理解的憂傷。
突然，一個尖銳的女嗓音從黑暗中傳來：“大將軍也有懦弱的一面?。 ?p> 龍未遠急忙將她拉到一邊，生怕嚴歆璇聽見。
幽深的燈光下，那女孩接著說：“她相信我們編的故事了？”
龍未遠無奈地點著頭：“真相有時過于殘忍，沒有人能承受得了?！?p> 這時，那女孩邪魅一笑，像一個被陰魂附體的洋娃娃。
“明天我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