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看戲
直到關(guān)門聲響起,床上裝昏的季陵才悠悠睜眼,整理了一下凌亂的衣服,不屑地撇了撇嘴。
小畜牲想跟你阿爺斗,還嫩了點(diǎn)!
換了個(gè)更舒服的姿勢,合目放鼾,再度酣然入眠。
一夜無話。
翌日,雞鳴三聲,便有仆役登門伺候季陵,洗漱更衣完畢后,領(lǐng)著他來到前廳。
五老早已等候多時(shí),見他來了,連忙起身相迎,笑問道:“貴客昨夜睡得可好?床榻被褥可習(xí)慣?下人有無失禮之處?”
季陵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連連點(diǎn)頭哈腰,豎起兩個(gè)大拇哥,用最樸實(shí)的話語把府宅上下狠狠夸贊了一番。
五老聽完或捋須或撫掌,很是受用。
用過豐盛的早餐,下人奉上清口的冷茶,五老和季陵坐在廳堂兩側(cè),飲茶閑聊起來。
借此機(jī)會,季陵把心里的疑惑吐了出來,問五老道:“俺昨天就想問了,可是一直沒機(jī)會,老漢俺不過一山里刨地的,上沒有祖宗蔭德,下沒有兒女子孫,與諸位從不相識,更無有什么恩德,各位都是有錢有勢的大老爺,何苦把俺老漢當(dāng)作‘貴客’伺候,供吃供喝?”
季陵越說越不解,搓手縮肩,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臉顯得萬分忐忑。
五老聞言一愣,互相對視一眼,皆哈哈大笑。
胡三太爺輕撫須髯,笑道:“貴客勿疑,老朽等絕無惡意!”
說著,看了眼身旁的雪衣老太,“七妹,還是你來說罷!”
白七太奶微微頷首,對季陵道:“貴客有所不知,我等隱居在此,已避世近七十載,期間從不與外界相通,這七十多年里,你還是第一個(gè)登門造訪的外人!”
“山嶺雖廣,過往行客無數(shù),你是唯一能去找到這的,豈非與我等有天大的緣分?來者是客,有緣即貴,哪里稱不上一聲‘貴客’?”
說到這,白七太奶臉上的笑容更甚,“老朽等躲在這山窩窩里久了,對外面的事很是好奇,恰逢貴客臨門,正欲相詢。”
“原來是這樣!”
季陵聽后大松一口氣,眼里露出恍然之色,心里卻不住冷笑。
這老東西,還真是張口就來,滿嘴胡言!
既然你們想演,我豈有不奉陪到底之理?
自從昨日見到那扮鬼的“死孩子頭”,季陵便猜出了這“五老仙宅”的底細(xì),本以為對方也認(rèn)出了自己,沒想到后面會來這么一出,看來這五個(gè)老家伙是真不想淌這趟渾水啊…
此舉正合我意,山中辛勞多日,正好趁機(jī)享受享受!
季陵腦海里諸多念頭翻涌,臉上卻嘿嘿傻樂,捧著茶杯啜飲不迭,兩只賊眼滴溜溜亂轉(zhuǎn),偷偷瞧著廳堂兩側(cè)柜架上擺放的雕畫玉瓶。
胡三太爺見狀,非但不惱,反而笑吟吟地道:“老朽面前,貴客不必拘禮,凡是府中之物,只要看上盡管拿走,多多益善!”
聽這語氣,竟絲毫沒把一干價(jià)值連城的古董珍玩放在眼里。
“三老太爺說的哪里話!俺老漢豈是那貪財(cái)忘義之人?”
季陵聞言,眉宇間神色一正,急忙放下茶盞,抱拳拱了拱手,義正言辭地道:“老漢無功無德,承蒙各位太爺太奶擺下酒席招待,俺無以為報(bào),實(shí)在是感激不盡,怎能再收此大禮!”
“欸~相逢即是有緣,貴客太客氣了!些許財(cái)物而已,何足掛齒!”
胡三太爺擺了擺手,招呼下人將廳中擺的金玉瓷瓶盡數(shù)抬到季陵住的廂房里,等離別時(shí)打包一起送下山去。
季陵無力阻止,只得勉強(qiáng)接受。
“既是三老太爺一片好意,俺老漢在此多謝了!”
等搬運(yùn)珍寶地下人退去,他一對賊眼還兀自望著門外,恨不得永遠(yuǎn)粘在上面似的。
五老對此視而不見,反倒問起了山外之事。
季陵的心思早已隨那滿屋的珍寶飄遠(yuǎn),滿臉的漫不經(jīng)心,只是隨口敷衍著,知道的多說幾句,不知道的就胡扯瞎掰,絲毫沒有心理負(fù)擔(dān)。
過了一會,黃二太爺忽然一拍腦門,說道:“瞧老朽這腦子,差點(diǎn)兒給忘了,昨日知道貴客登門,特意差人連夜去請了方圓千里之內(nèi)最有名的戲園子,今早天不亮就到了,現(xiàn)在就住在東苑!”
“哦?”
柳四太奶聞言,銀眉一挑,興致勃勃地問道:“可是那紅梅嶺上的戲班子?”
“正是!”,黃二太爺點(diǎn)了點(diǎn)頭,對季陵笑道:“貴客光臨,老朽不敢怠慢,特地花重金,請來了紅梅嶺戲園子里當(dāng)今最紅的幾位名角兒、揚(yáng)腕兒,客人可否賞臉?”
季陵面上點(diǎn)頭如搗蒜,心里卻腹誹道:那紅梅嶺我去過,甚是荒涼,附近幾十里內(nèi)沒有人煙,嶺上遍地都是枯墳野冢,又哪里來的什么戲園子!
“同去,同去!”
竇五太爺一聽有戲看,立馬從太師椅上蹦了起來,迫不及待地招呼眾人出發(fā)。
在丫鬟的帶領(lǐng)下,一行人穿堂過院,來到了府宅的東苑。
苑中芝蘭遍地,花團(tuán)錦簇。
在他們動身之前,早有仆役提前通知東苑的管事,擺好桌案戲臺,接待眾人入座。
季陵作為上賓,坐在最前排的首席,望著戲臺上一排的白紙燈籠和漆黑陰森的幕布,不知這究竟唱的是哪一出。
“人都到齊了,還墨跡什么,趕快開場吧!”
竇五太爺是個(gè)急性子,甫一落座,屁股還沒沾凳,便急不可耐地吆喝起來。
管事聽到老太爺吩咐,趕忙小跑到后臺通知去了。
沒過多久,隨著一聲鑼鼓齊鳴,幕布緩緩揭開,未見人影,先有一陣陰風(fēng)從后場吹來,吹得那排白燈籠左擺右晃。
這陣風(fēng)來的邪乎,吹到季陵身上,直讓他頭皮發(fā)緊,汗毛倒豎,不由皺了皺眉。
接著,他只覺眼前一花,臺上便多出一位頭戴烏紗帽,身穿大紅蟒袍,左手持薄右手提筆的“判官”。
那“判官”花臉虬髯,一登臺便“哇呀呀”怪叫,粗獷雄渾地唱了一段,聽得臺下季陵不明所以,其余眾人卻紛紛撫掌叫好。
“判官”唱完小曲兒,從腰間解下鎖鏈,順勢往后臺一拋,竟鎖上來一個(gè)蓬頭垢面的“小鬼兒”。
“小鬼兒”乍一亮相,便順著戲臺邊緣翻了一圈跟斗,動作又快又穩(wěn)又利落,鑼鼓點(diǎn)都跟他不上,只見黑影不見人,仿如一團(tuán)黑風(fēng)在臺上打轉(zhuǎn),成名的云里翻也不過如此!
“好!”
“看賞!”
臺下又是一陣喝彩。
其中就屬竇五太爺叫得最歡,樂得抓耳撓腮,抻胳膊擼袖子,就差沒跳上臺跟那“小鬼兒”一起翻。
那“判官”見“小鬼兒”兀自耍威風(fēng),氣得吱哇亂叫,只見寒光一閃,手中鎖鏈如蛇舞,沒等人看清,已勾住“小鬼兒”的脖子,將其拽至身前,一腳踏住,道聲“你招,還(huai)是不招哇!”
“小鬼兒”被人踩住,動彈不得,憋足氣叫了聲“冤枉啊~”,遂即含恨唱到:“項(xiàng)戴鐵鎖入陰曹,前仇舊恨幾時(shí)消,只因錯(cuò)愛無情郎,可憐白骨暴荒郊?!?p> 幾句詞唱的慘慘戚戚、哀哀怨怨,極具渲染力,道盡了墳中悲苦凄涼,使聞?wù)邆?,聽者垂淚。
臺下一干府中男女老少,除了季陵,都偷偷抹眼。
那“判官”卻是個(gè)鐵石心腸,手在生死薄上一勾,立馬便有兩個(gè)牛頭馬面登臺將那“小鬼兒”拖走。
緊接著,又有黑白無常走馬燈似的向臺上帶人,全都是屈死的冤魂,被那“判官”一一從生死薄上劃去名姓。
那些冤魂臨“死”之際,或是四六八句唱上一小段,或是亮上一手絕活兒,如摔僵尸、鐵門檻、水袖噴火、五官挪移、飛劍入鞘之類,配合鑼鼓喧天,嗩吶獨(dú)奏,引得臺下掌聲雷動,叫好聲不絕于耳。
竇五太爺最是入神,看得目不暇接,茶盞端起來不知往嘴邊送,茶水灑了一身猶不自知。
季陵看了半天,全然看不出演的破綻,好像那些個(gè)絕活高技,都是真真的一般。
他雖不愛看戲,此番卻也飽了眼福。
這時(shí),又一個(gè)冤魂登場了。
它先是照例喊了幾聲冤,然后被“判官”勾去姓名,眼看就要被陰差帶走,卻突然一個(gè)鷂子翻身掙脫束縛,轉(zhuǎn)身欲逃之夭夭。
怎奈那“判官”更勝一籌,甩手?jǐn)S出一柄飛劍,竟直接將那冤魂首級梟去!
那猙獰頭顱在臺上滾了一圈,竟啪嗒一聲跌到看客席前,好巧不巧地正落在季陵身前的桌案上。
季陵似被嚇了一跳,身子猛地向后仰去。
再看那首級,扎著兩只羊角辮兒,面色青灰,七竅滲血,五官僵硬,竟是一直糾纏著他不放的那顆死孩子頭!
“鬼?。 ?p> 認(rèn)出來的那一刻,季陵慘叫一聲,摔倒在地,狼狽地向桌底爬去。
坐在旁邊的五老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不清,待看清那人頭的面目后,卻皆是勃然大怒。
尤其是胡三太爺,一改之前和氣出塵之態(tài),氣得須發(fā)賁張,目光如刀,啪地一拍桌子,沖那人頭吼道:“妘兒,休得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