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款待
聽完胡三太爺?shù)慕榻B,季陵不敢怠慢,把自己的來歷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
自稱是附近浮煙山下塔溝寨里的老客,今年剛滿五十,以啃山挖棒槌為生,現(xiàn)一人獨居,家中無妻無子,今日早間來這夾子溝中挖參,不期在雨霧中迷了路,因此誤入此地。
他說話時,兩手緊緊握著茶杯,低眉順眼地盯著茶水,看上去十分忐忑。
說來也怪,這茶水透碧,香氣撲鼻,卻是冰冰涼涼的,不帶一絲熱氣。
季陵講完,連忙舉起茶盅仰脖灌了滿口,連茶葉也不放過,一同嚼碎了咽肚。
見到他這副窘迫的模樣,旁邊侍奉的一個翠衣丫鬟忍不住撲哧一笑,自覺失態(tài),急忙用玉筍般的纖手捂唇。
聽到笑聲,季陵渾身一僵,鼻洼鬢角冷汗直流。
五老不悅地瞥了那丫鬟一眼,后者撅了撅嘴,扭著盈盈一握的柔軟腰肢,娉娉婷婷地走到近前,款款施禮,俯身為季陵添上新茶,小聲賠罪。
聲音輕柔喑嘶,猶如毒蛇吐信。
柳四太奶也出面緩和氣氛,陪笑道:“這丫頭平日疲懶慣了,疏于禮教,還望貴人勿怪?!?p> “不、不妨事…”
手臂如觸電般縮回,連帶著身子向后一仰,差點從凳子上摔下去。
“……”
霎時,季陵如墜冰窟,一動也不敢動,后背都濕透了,整個人像被剛從汗水里撈出來一般。
“禧兒…”
柳四太奶不滿的聲音傳來,翠衣丫鬟放下茶壺,再度委身施一禮,捂嘴嬌笑著退了下去。
她一離開,季陵渾身壓力陡減,長出一口大氣,下意識捧起茶盅,兩手攥的發(fā)青。
“下人無狀,讓貴人見笑了?!保奶痰募饧?xì)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不打緊…”
季陵聞言如夢初醒,打了個激靈,黝黑的面龐漲得通紅。
這時,鶴發(fā)童顏的黃二太爺忽然開口了,笑呵呵地道:“貴人遠(yuǎn)道而來,又在山中轉(zhuǎn)了多半日,定已饑渴難耐。”
說著,便招呼兩旁一眾丫鬟小廝,撤下條案上的果品蜜餞,把一碟碟山珍海味、美味嘉肴,還有那玉液瓊漿、香醪佳釀流水似的盛將上來。
有道是“山中走獸云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猴頭燕窩鯊魚翅,熊掌干貝鹿尾尖”,可謂“珍饈百味般般美,異果佳肴色色新”!
一共百零八道大菜,不僅囊括海內(nèi),還樣樣做的都精致講究。
季陵看了個滿眼,被這闊綽豪奢的酒席驚得目瞪口呆、頭暈?zāi)垦#炖镟溃骸鞍车蝹€親娘咧…天上住的神仙老爺吃的飯,也不過如此了吧…”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論是美酒或者佳肴,與之前的茶點一樣都是冷的。
滿桌全是冷葷,沒有熱炒,酒也沒有燙過。
見酒菜上齊,五老紛紛舉起面前酒盞向季陵敬酒,后者也連忙抬杯回敬。
胡三太爺輕撫須髯,對季陵道:“敝舍山宅,地僻物稀,只此薄酒淡飯,無有其他,若貴客不嫌,盡情敞開來吃?!?p> “三老太爺說笑了,俺不嫌棄,不嫌棄!”
確如黃二太爺所言,季陵在夾子溝里挖了一天的棒槌,就啃了幾條帶的肉干,乍一看見這滿桌酒菜,聞到那誘人的香味,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
但在外人面前,總還要裝出幾分矜持,因此遲遲不肯動筷。
五老日久成精,自然會意,當(dāng)即你一言我一語,連番勸酒勸菜。
來回推搡了兩三次,季陵這才“勉為其難”拾起筷子,不顧冷熱,夾起飯菜,就往嘴里狂塞。
什么熊掌猩唇、豹胎犀尾,什么魚肚烏參、燕窩鯊翅,什么鵝肝雁掌、榛雞紅雀,還有竹蓀、猴頭菇、羊肚菌等等,只要桌上有的,他統(tǒng)統(tǒng)來者不拒,看到什么就夾什么,直填了個溝滿壕平。
五老見他大快朵頤,皆面露欣然。
一時間,廳堂中賓主盡歡。
待吃飽喝足,五老吩咐下人帶季陵去后屋沐浴更衣。
在仆役的引領(lǐng)下,季陵摸著圓滾滾的肚皮,一路穿廊走巷,來到一間四扇門的廂房,推開門進(jìn)去,房內(nèi)古香古色,布置的典雅得當(dāng)。
仆役抱來一只大木盆,用銅壺往里倒了半盆水,把洗漱用具整整齊齊碼在盆前的檀木架后,便很自覺地出去了。
看來是五老為了不讓季陵感到不適,特意吩咐過,不許下人伺候。
季陵走到木盆前撈了把水,果不其然,也是涼的。
涼的就涼的吧,反正對他來說沒什么區(qū)別,也不怎么在乎,當(dāng)即褪去衣物,蹦進(jìn)去一通狠搓。
等季陵洗漱完畢,侍候在門外的仆役又給他捧來了三幅衣服鞋襪。
秋冬各一套,還有一套睡覺穿的寢服,從上到下里外三新,都是最好的料子,飛針走線繡著團(tuán)花簇簇,一看便知出自豪門巨富之家,穿在身上不寬不窄不長不短的正合適。
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
季陵站在銅鏡前,望著鏡中煥然一新的自己,臉上笑開了花。
仆役恭敬地道:“老太爺托小的問,貴客滿意否?”
“滿意、滿意!”,季陵嘿嘿一笑,點頭如搗蒜,樂得合不攏嘴。
望著身旁木架上琳瑯的珠玉古董,他眼珠一轉(zhuǎn),忽然昂首叉腰,跟剛才比仿佛換了個人,頤指氣使地對那仆役吩咐道:“你,行了!這里沒你的事了,你可以出去咧!”
“是”,仆役躬身告退。
打發(fā)走了礙事的,季陵徹底放飛了自我,在臥房里東瞧瞧西看看,左戳戳右摸摸,就像劉姥姥進(jìn)了大觀園。
仔細(xì)品鑒一番之后,季陵若無其事地瞥了眼角落一團(tuán)毛茸茸的事物,咂咂嘴巴感嘆道:“哎呀,要不說是大戶人家,跟咱平頭百姓沒法比,瞧瞧,大晚上不點燭火,用的都是鴿子蛋大小的寶珠,嘖嘖,這派頭!”
說罷,他毫不客氣,伸手從燈臺上摳下幾顆圓滾滾的明珠就塞進(jìn)了自家的皮口袋,嘴里還小聲念叨著:“反正你們家大業(yè)大,也不在乎這幾個破珠子,不如給老漢帶回去,也算周濟(jì)窮苦…”
聽到這段話,房間的角落里響起一聲輕呸,接著白光浮動,那團(tuán)毛茸茸的東西消失不見。
季陵用余光看在眼里,胡子拉碴的唇角微微一勾。
過不半晌,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了。
季陵也心滿意足,和衣躺在柔軟的床上,很快便呼呼大睡。
鼾聲如雷,震得屋瓦簌簌。
直至午夜時分,院中忽然刮起一陣陰風(fēng),把緊閉的房門吹得洞開。
季陵睡得正香,突覺身上冷嗖嗖的,迷迷糊糊睜開眼,室內(nèi)一片昏暗,隱約間幔頂?shù)踔慧绾诤鹾醯臇|西。
“怎么了這是…”
他搓了搓眼,下意識從枕下的皮口袋里摸出一顆明珠,借著熒光看了一眼,登時嚇得面無血色,渾身發(fā)抖。
原來那黑乎乎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他之前在溝底霧中看見的死孩子頭!
此刻,那鬼腦袋被一根麻繩拴住發(fā)髻,吊在床幔中央,正瞪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見季陵醒了,它緩緩咧開腥盆大口,露出猙獰泛黃的口器。
“老爺爺,妘兒找你找的好苦啊,你怎么丟下妘兒跑到這兒來了?”
詭異刺耳的尖笑聲響起。
“……”,季陵嘴巴漸漸張大,身子都成了篩子,哆哆嗦嗦著吐出一句:“救命,有鬼??!”
而后雙眼一翻,頭一歪,竟被活活嚇暈了過去。
???
恐怖的笑聲戛然而止。
死孩子頭見狀愣了幾秒,從斷頸處伸出一截灰褐色的尾巴,小心翼翼地探了一下他的鼻子,確認(rèn)人還沒死,這才松了口氣。
“呼……”
如釋重負(fù)之后,伴隨而來的是陣陣羞惱。
“這老頭看著老成持重,沒想到這么不經(jīng)嚇!哼,膽小鬼!無聊!”
狠狠罵了幾句,死孩子頭迅速收回尾巴,從床上跳到地上,咕嚕咕嚕滾出了房間,風(fēng)也似的溜走了。
臨別之際,還不忘輕輕關(guān)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