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尉遲北
陳深朝雙龍幫的總舵走去,路遇一人,羽扇綸巾,青衣皂鞋。兩人即將交匯,陳深卻聽那人念起了一些奇怪的話:“義軍義軍,為利所熏。兄弟鬩墻,初心誰尋?”待得陳深走近一些,那道人又開口了:“雙龍雙龍,一死一聾。黃河灘前戰(zhàn),唯見水流紅?!标惿钚南赂右苫螅逞劭磿r,那道人并沒有轉(zhuǎn)過臉,仍是打著羽扇,徑直向前走去。待兩人錯過一個肩頭,陳深聽那人的聲音又從身后響起:“贏糧影從起山東,功名利祿把人籠。雄心壯志今安在?唯見大河水流東?!?p> 陳深一下轉(zhuǎn)過身來,說道:“英雄請留步!”
“公子可是在對我說話嗎?”
陳深拱了拱手:“正是。冒昧打擾,不知先生適才所念,作何解釋?”
“呵呵,貧道漂流四方,聽得這么幾句話,覺著有趣,便信口說來。無心之人聽著新鮮,有心之人卻當作讖語。不知這位兄弟怎么想?”
“在下心中確實有事掛懷,只因先生所言,切中在下所想。因此冒昧以聞,所以想請教一二,以釋愚懷。”
那人又是一個哈哈,說道:“小道也是從坊間聽來,聽聞讖語之人,當內(nèi)斷于心,自我主持。問外人又有什么用?”
陳深心想,第一次見面,或許有什么原因不想講。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問。當下在此拱拱手,說道:“在下資質(zhì)愚鈍,未能詳解先生話中之意。告辭了。”
那人也不多說,背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往前走。陳深邊走邊思,他再一次聽到了道人的聲音從背后遠遠地響起:“人生各有命,命中早注定。定劫總難醒,醒后踟躕行?!?p> 陳深若有所感,心下暗暗想道:眼下我要去說動那尉遲北重掌幫會,這道人所說,莫不是暗示了我此行之成?。?p> 陳深行至街道,路過一酒鋪,只見毛臉一大漢喝得酩酊大醉,正沖著店家嚷嚷:“你當本大爺喝不起酒么?再上!”
小二趕忙來賠笑臉:“哪里哪里,尉遲老爺能光臨本店,那是小店的榮幸。只是小店快打烊了,二爺您看,是不是……”
“哼!幫里不讓喝,出來也喝不痛快,看我不砸了你這鳥店!”
醉酒之人正是尉遲北。他剛掄起一酒壇,便聽到門外一個俊朗的聲音穩(wěn)穩(wěn)地傳入了他的耳朵:“原來威震登州的雙龍幫首領(lǐng),不過如此,哈哈哈——”
尉遲北聽得有人譏笑自己,更兼聲音沉穩(wěn)有力,來人武功應(yīng)是了得,這酒就醒了一半。他把酒壇一按,跳出店門,面前的卻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臉色白皙,目若朗星,黃頭巾,墨綠色的披風內(nèi),隱著一件寶藍色錦衣,乍看是書生打扮,卻劍眉倒豎,儒雅之下,透著一股英氣。
出言譏諷的自是陳深,一來是為店家解圍,二來,也試探下這“二龍幫”其中一龍,是什么品性。
尉遲北哪里忍得了這個,自己武林世家出身,還怕這毛頭小子?二話沒說,便沖上去和陳深戰(zhàn)在一處。
陳深在太子之時,便深諳各朝野主要勢力。鳳麟谷拜師之時,更是對江湖上的高手沒少關(guān)注。以陳深之能,雖年紀輕輕,卻已然躋身江湖一流人物,沒想到出山以來,頻頻遇到高手。除了自己的師兄師姐,那率眾進谷圍剿的兩員敵將,自己的幾位結(jié)拜兄弟,都是當世人杰。而眼前這尉遲北,武藝雖比不過陳深,但若論膂力,陳深便不及了。尉遲北的招式施展開來,便有萬夫不當之勇,陳深雖能擊敗對方,但今天出來辦事,就想給對方留個臉面,雖然看見了對手的諸多破綻,卻也是輕輕一點,始終給人留了余地。
兩人斗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都漸漸有些乏了,一個四掌相對之后,各自往后退開。一番較量下來,尉遲北當然知道深沉故意相讓,卻似是仍有些憤懣,開口說話道:“你這小子,沒頭沒腦跑來這里,對你二爺橫加羞辱。你到底是誰?”
陳深做了一禮,說:“適才言語多有冒犯,還望尉遲前輩見諒。小生姓陳,江左之人。”
“你一個外鄉(xiāng)人,如何認得我?”
“實不相瞞,小生乃是初到中原。朝廷昏聵,黔首如置倒懸。而此地百姓尤甚,苛捐雜稅,徭役兵役之外,身被雙龍幫戰(zhàn)火之侵擾。小生實在是心有不忍。”
“生不逢時,有什么辦法?我尉遲北一介武夫,你對我說這些,有什么用!”
“天下有志之士,如星星之火,均已興義舉,伐無道。雙龍幫作為本地最大的義軍,卻只知自相殘殺,怎么沒有責任?你作為幫會首領(lǐng),理當調(diào)解紛爭,對你說怎么沒用?”
“幫主是我哥,不是我!”
“老幫主已故,雙龍幫群龍無首,您得出面,總攬大局才是!”
“我哥死了,哪里還有雙龍?我有苦衷。不足為外人道?!?p> “什么苦衷,比得過遭殃的大河兩岸百姓嗎?比得過幫中數(shù)萬條生命嗎?”
“你給我閉嘴!”似乎是陳深的話戳中了尉遲北的軟肋,尉遲北大吼起來。
“該閉嘴的是你!空有一身武藝,卻是個草包?!?p> “你想再打一架是嗎?”
陳深也略有些惱了,這家伙完全不講道理,當下講道:“打就打!”兩人這會開打,卻似有默契一般,完全不用內(nèi)力,只憑著一膀子力氣,把拳點砸向?qū)Ψ?。這情形,在一旁的路人看來,哪里是兩個高手過招,這根本就是潑皮無賴之間的斗毆。
不知過了多久,天也黑了。尉遲北喊了一聲:“跟我來!”
陳深緊跟著來到一座莊園前,兩人就在廊下席地坐了下來。尉遲北說道:“痛快!好久沒有這么痛快了!”
有道是不打不相識,這一頓對拳下來,陳深也似乎明白了對方是一個性情中人,他不發(fā)一言,聽得尉遲北繼續(xù)說道:“這座莊園,是我跟大哥共同修建,義軍初起,都是在這園子里圖謀策劃。如今大哥沒了,這對我而言也只是一座空房子了?!蔽具t北看著陳深靜靜地聽著,繼續(xù)說道:“本幫雖然名叫‘雙龍幫’,幫中兄弟卻只認大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綠林道上的義軍,同樣如此。我不喜念書,在他們眼里,我只是一個酒徒,一個什么也不懂的莽夫!哈哈哈哈哈哈,他們倒也沒說錯,我就是一個莽夫!反正,誰都看不起我!”
“陳某只知道,邦有道,順其俗者謂之義;邦無道,暴起反抗方為義。二幫主率仁人志士起于山東,二龍幫可謂義軍,二幫主可謂義士?!?p> “真的?小兄弟真覺得我是個義士?”
“小生所言推心置腹。但要說‘勇’,二幫主卻未必當?shù)闷?。?p> “哦?不瞞你說,我在你這個年紀,便力能扛鼎了。我尉遲北學識淺薄,唯獨在勇力這塊,就沒服過人,你倒是說說,我怎么個不勇了?”
“二幫主所說的,是以武力迫人,百十人近不了身,行奔戰(zhàn)場如魚游弋,這只是小勇。能以勇氣救人于危難,扶危濟困,使弱小者免于欺凌,這是中勇。人非圣賢,遇到打擊,不是借酒度日,消磨意志,而是能夠正視并戰(zhàn)勝自己內(nèi)心的軟弱,設(shè)法彌補。戰(zhàn)勝內(nèi)心軟弱,這才算得上大勇。”
即使是在夜晚,仍是能感受到這張黑臉上流露出的喜悅:“好一個大勇!若非陳兄弟教我,尉遲北枉自活了這三十多年!自今日起,我當振作起來,團結(jié)好幫中兄弟。”
陳深露出了欣慰的笑,他默然無語,抬頭望天,尉遲北循著視線看去,目光所及,是一顆閃亮的星。
“你聽說過將星嗎?”陳深喃喃道。
“將星?”
“在將星的照耀下,對應(yīng)的人將會有一番作為。我不求自己的將星有多么耀眼,只求能盡人事,照耀一方黑夜就行了。本來還有兩人和我一起游歷中原,不過在亂軍中失散了。我們知道自己上應(yīng)將星。天命所在,應(yīng)當積極行事,才能不留遺憾?!闭f完,陳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師兄師姐,你們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