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里，柴桂感覺自己像是一具被掏空的軀殼，失去父母之時他尚且年幼，不知傷心為何物，而此時他真切地感受著萬刃錐心，無法相信姐姐已經(jīng)離去的事實。
夜幕下，一切都因死亡顯得格外沉寂。
蘇萍走進(jìn)來添了燈油，然后來到柴桂身旁。
“王爺，有件事奴家必須告訴您。”
柴桂詫異地瞥了她一眼，卻見她面色嚴(yán)肅，似是有很重要又很機密的事。
就聽蘇萍繼續(xù)說道：“雖然太醫(yī)說主子是寒氣入體才導(dǎo)致小產(chǎn)的，但奴家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主子自被診出有孕，便防著后宮爭寵的手段，行事十分小心，飲食用藥一概是奴家一手料理。只有昨日，那碗湯藥是莫娘子端進(jìn)去的。”
柴桂猛然轉(zhuǎn)頭瞪著蘇萍，“你什么意思？”
蘇萍斬釘截鐵道：“昨日，主子約了莫娘子前來，奴家正要送藥，莫娘子主動要求幫忙。”
柴桂一把抓住蘇萍的肩膀，指頭掐得她生疼，“你是說婉卿在藥里做了手腳？你有什么憑據(jù)這么說？”
蘇萍咬牙忍著痛，“我在托盤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粉末，問了幾個侍藥，都說那是川穹粉?！?p> “你胡說！就算婉卿不想嫁我，她也沒有理由毒害阿姐。你敢造謠，信不信我把你丟到都衛(wèi)屬大牢嚴(yán)刑拷問？”
“誰說她沒有理由？”蘇萍突然抬頭回瞪柴桂。一向低眉順眼的她竟然用一種夾雜著憤怒的眼神看著自己，讓柴桂身上一顫。
“你說什么？”
“莫婉卿有理由那么做！主子本不想讓王爺知道的，但事到如今，奴家再不說出真相，王爺就會一直被蒙在鼓里，平南王府的仇就永無雪恨之日了?！?p> “仇？”柴桂咬牙道，“你給我一五一十說清楚，若有半句不實我立刻要了你的命！”
柴桂瞪著蘇萍，她的臉上未見一絲恐懼，鎮(zhèn)定道：“當(dāng)年，老王爺和王妃率軍抵御外敵，戰(zhàn)事陷入膠著之際，王妃率軍突襲不幸中箭身亡。老王爺隨以一隊輕騎佯裝成我軍主力，將對方主將誘至山谷中，然后炸毀山谷將自己與敵軍一同埋葬。
事后，大家都說老王爺是因喪妻心死，才選擇與敵軍同歸于盡。其實，在老王爺最后一戰(zhàn)前，曾派出快馬飛奔求援。直到前些時候，當(dāng)年那名送信的兵士才被找到。
原來，王妃當(dāng)年戰(zhàn)死不是意外。后方送來的是生銹的兵器和發(fā)霉的糧食。以當(dāng)時的戰(zhàn)況，如果無法速戰(zhàn)速決，大軍根本耗不住。老王爺不想軍士們枉死才以身殉國，退了敵兵也保住了主要兵力。
當(dāng)時，那名軍士在送信途中屢遭暗算，險些喪命。待他僥幸逃脫，前方卻傳來老王爺戰(zhàn)死的消息。他因為害怕于是躲了起來，從此隱姓埋名。如今被主子找到，才知當(dāng)時的那些補給早在大軍班師前就被銷毀，根本不曾留下任何證據(jù)?！?p> 過了這么多年才知道自己父母戰(zhàn)死的真相，這無疑給了柴桂重重一擊。
“可是，這些又和莫婉卿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年，待命馳援前方的是如今的衛(wèi)國將軍高盛，也是莫婉卿的舅舅，而負(fù)責(zé)糧草補給的正是她的父親莫太傅。這件事終歸和他們二人脫不了干系。主子知道你喜歡莫婉卿，不想讓你為難，甚至想過放過莫家也要成全你。不想，莫婉卿為了維護(hù)她的父親，竟然下此毒手?！?p> “怎么會？我都不知道這些，她又從何得知？況且，她那么柔柔弱弱的一個小女娘，怎么能做得出？”
“除此以外，奴家也想不到其他理由?；蛟S，并非是她有意為之，而是被人利用，借了她的手。但，不管怎樣，那碗湯藥都是她親手端給主子的。是莫家害死了主子！”
柴桂的眼中透出野獸般的兇光，他狠狠道：“你要知道說謊的代價?！?p> “王爺不信就隨奴家見見那個證人，也可以請上飛騎衛(wèi)的幾位副將一起對質(zhì)?！?p> “好，就隨你一去！”
柴桂和蘇萍正往外走，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人影朝他們奔來。
聽聞董貴妃的死訊，郭皇后心里無比暢快。她輕挑朱唇暗暗想道：“小蹄子，這可都是你自找的！”
然后，郭皇后以紅白相沖為由，令玉衡公主身側(cè)一干人等不得前往靈堂祭拜，也不得接觸貴儀宮的人。
莫婉卿憂心柴桂，她知道董貴妃對柴桂來說不僅是姐姐，更是他唯一的親人，是他生命里的一盞燈，如今燈滅了，他該多難過？這樣的打擊他怎能受得??？她不能在此時棄他不顧。于是，趁著夜深，她便悄悄溜了出去，不惜翻墻崴了腳，也要一瘸一拐地前去找他。
柴桂看到眼前的莫婉卿一時說不出是種什么心情，他亂極了，甚至不敢去看她。身側(cè)的蘇萍輕輕拉了拉他，低聲道：“這是在宮里?！?p> 柴桂明白，他們此時出宮本就是違禁之舉，斷不能再與莫婉卿有所糾纏，引發(fā)動靜。
莫婉卿看著柴桂，多日不見他似消瘦了不少。月色下，他一席素衣尤襯得那張臉白得發(fā)光，暗淡的眼神里透著清冷的光，他只瞥了自己一眼竟然有種說不出的疏離感。
“桂哥哥，”
莫婉卿剛一張口，柴桂就冷冷地說道：“我現(xiàn)在不想見你！”說罷抬腳就要走。
莫婉卿忍著腳痛快步奔上前，一把拉住他，滿眼的疼惜，“對不起，我來晚了?！?p> 誰知，柴桂竟一把將她甩開。莫婉卿踉蹌了兩步，本就帶傷的腳踝難承其力，一下摔在地上。
柴桂的心揪了一下，卻還是冷冷地說了一個字：“滾！”
莫婉卿知道，董貴妃突然暴斃，想必還未來及同柴桂解釋他們之間的誤會，他仍惱著自己，加上悲傷過甚所以情緒激動。莫婉卿不想此時再給他添亂，只想等他心緒平復(fù)再同他解釋。于是，回了句：“好，我不煩你?！北闫鹕黼x開。
柴桂看著她一瘸一拐的身影，說不出是恨多一些還是疼惜更多一些。
此時，眼見的蘇萍突然看到方才莫婉卿摔倒的地方似掉了個什么物件，她趁柴桂的目光鎖在莫婉卿身上，眼疾手快將那東西拾起揣了起來。
守衛(wèi)們也知今日貴妃薨逝，小平南王奔喪，加上他手里有令牌，便也沒有為難，悄然放他們出了宮。
夜色里，蘇萍帶著柴桂來到證人的藏身處，一進(jìn)院落就隱隱地感到一種詭異氛圍。待他們進(jìn)了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具橫死的尸體。
柴桂心頭一驚。蘇萍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但她還是極力保持鎮(zhèn)定，趁著柴桂的注意力被尸體吸引的工夫，悄然將方才拾到的物件丟了下去。
柴桂檢查完尸身又開始在屋內(nèi)尋找，希望能發(fā)現(xiàn)兇手留下的線索。如果蘇萍所言不虛，那現(xiàn)在的情形就逃不過一個殺人滅口。此時，他一垂眼間看到了門腳邊掉落的物件，會是兇手逃離時匆忙間落下的嗎？
柴桂將那物件拾起，不禁大驚。
昔日，莫婉卿曾給他看過，還說：“父親自西疆得了塊美玉，做了三塊玉佩，長兄、阿姐和我一人一枚?！?p> 那時的柴桂故意挑逗道：“那可是稀罕物件，送我吧！我不白要你的，我跟你換。你看我這平南王府有什么喜歡的盡管拿去?！?p> 莫婉卿白了他一眼，“這玉佩可不是隨便可送人的?！?p> “要如何才拿得？”
“父親送與我兄妹三人，是要定親之時作為交換的信物?！蹦袂湔f著，略顯嬌羞。
“哦，那便不急。”柴桂故意這么說，并拿眼角打量著莫婉卿。
那時的他聽說這是莫婉卿將來的定親信物更是興趣倍增，因此格外留意。他記得那枚玉佩的邊角處刻著一個“婉”字。那角度很刁鉆，不仔細(xì)看很難發(fā)現(xiàn)。
而手中的這枚，柴桂仔細(xì)看向邊角處，那里分明刻著的是一個“宛”字。
“莫宛玨！”柴桂咬牙道。
蘇萍忙從旁接道：“莫家長子，新任都衛(wèi)將軍，莫宛玨？”
“果然是莫家?！北绕鹱C詞，眼前的“此地?zé)o銀”儼然更能說明問題。
接著，他們悄悄找來昔日跟隨老平南王作戰(zhàn)的幾位副將，經(jīng)辨認(rèn)，那具尸體的確是當(dāng)年在戰(zhàn)場上失蹤的他們中的一員。
所有這些都印證了蘇萍的話，看來果然是莫家發(fā)現(xiàn)阿姐在調(diào)查當(dāng)年舊事，并已掌握了部分證據(jù)。貴妃得寵又懷上龍嗣，恐她為平南王報仇對莫家不利，這才先下手為強。
同時，莫家已經(jīng)決定攀附郭皇后一枝，如果讓董貴妃生下皇子，結(jié)合前段時間的天象預(yù)言，必會對太子之位造成威脅。出于這個層面，他們也想讓阿姐死。
那這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此時的柴桂恨死了莫家，也恨毒了莫婉卿。不論下藥之事是否是她有意為之，他們之間都注定了勢不兩立。
那一刻，濃烈的仇恨將柴桂吞噬，“莫家、郭家、甚至是高家，不論是否有人無辜，我都要他們?yōu)槲腋肝夷?，為我阿姐償命！?p> 皇帝有令，因貴妃喪儀，一切喜事推后。這就意味著玉衡公主的婚事也要推遲。郭皇后對此自然十分不滿。但，看在心頭刺已除，也就沒必要在這個時候忤逆皇帝了。
莫婉卿出宮后第一時間趕往平南王府，卻再次被蘇萍擋在門外。貴妃離世，皇帝恩典她回歸王府，柴桂讓她打理府中一切事務(wù)。
“王爺不在，莫娘子請回吧?！?p> “王爺去了兵營?！?p> “王爺還在兵營，什么時候回奴家并不知道?！?p> 如此三番四次被拒，莫婉卿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卻偶然聽到一個小廝在向兄長稟事的時候提到了柴桂。
“小平南王一直待在北郊兵營不假，卻并非勤于公務(wù)，而是走馬打獵，甚至還——小的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的馬車從春興樓接了姑娘，趁著夜色偷偷送進(jìn)了兵營?！?p> “他竟如此大膽？”莫宛玨語氣中透著一絲鄙夷，“過去董貴妃看得緊，他倒能裝一裝，現(xiàn)在沒人管了，就顯了原型。盯好了，千萬別被發(fā)現(xiàn)?！?p> 哥哥竟然派人監(jiān)視柴桂？莫婉卿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但有一點她很確定，就是自己不能再被動等待，她要去兵營見柴桂，把之前的誤會當(dāng)面解釋清楚。
莫婉卿出門找了幾家車行，得知是去北郊兵營便一概拒絕。
“這兵營重地生人勿近，我們老實做買賣的，可不敢給自己招麻煩。”
莫婉卿找遍車行均無人敢接這樁生意，看來只有一個辦法了。
“什么，小姐你要學(xué)騎馬？”莫家護(hù)院驚得瞪大了雙眼。在莫家待久的老人都知道，莫婉卿小時候被莫宛玨的馬驚到過，從此就怕了馬。
“我過去是害怕，可逃避是不對的?；始掖呵飪色C，我從未去過，皇城里的那些貴女早就嘲笑我身嬌體弱了。所以，我高低都得學(xué)會?！?p> 莫婉卿這么說，那護(hù)院的理解卻是錯過獵場就是錯過與貴族公子認(rèn)識的機會，小姐這是要及笄了，開始動心思了。這是好事，于是也就答應(yīng)下來。
“先說好，不許跟我哥說。我可不想他又跑來笑話我?！?p> 護(hù)院以為她這是還記著當(dāng)年被驚嚇的事，想也沒想就應(yīng)了下來。他本以為以小姐這嬌貴的身子就算是當(dāng)真要學(xué)也且得學(xué)一陣子，沒想到莫婉卿可是豁出去了地練。
沒過兩日，她便偷偷牽了馬獨自奔北郊了。
看到莫婉卿的那刻柴桂很是驚訝，她竟然是自己騎馬跑來的？看那凌亂的頭發(fā)和被風(fēng)吹紅的臉頰，應(yīng)該是了。然而，面對莫婉卿，他依然無法用平常心對待。
“兵營重地，女子不得入內(nèi)。還請莫娘子速速離去?！?p> “桂哥哥，我來找你是有話要說。我不想你誤會我，所以必須解釋清楚?！?p> “本王與莫娘子沒有什么誤會可言?！辈窆鹫f著側(cè)眼瞟了下不遠(yuǎn)處一個探頭探腦的兵卒，在他身側(cè)的眼線何止一二，莫婉卿來找自己，不論緣由一概會傳回去。
想到這里，他就更加沒有好臉色了，“莫娘子若還不走，本王可要依軍規(guī)論處了?！?p> 話音剛落，柴桂身邊的副將陳重走了過來，低聲道：“銀盞姑娘已經(jīng)上車了?！?p> 柴桂知道莫婉卿聽到了，便故意對陳重說：“剛好，你順道將莫娘子也送回去吧?！?p> 銀盞姑娘，這分明就是花名，他真的在兵營里做那種事？莫婉卿頓時怒從心起，隨瞪了眼陳重，“不必!”說罷，掉頭牽馬，上馬的時候還因氣惱險些踩空。
接著，在回去的路上，陳重的馬車從旁經(jīng)過，車簾被撩起，里面果然坐著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兒。莫婉卿直氣得險些一口血噴出來，發(fā)誓再也不上趕著去觸那浪蕩子的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