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龍虎山,立刻有人來報了我河里方家一案,河里方家涉嫌走私鐵器、聯(lián)通外夷之大逆,查到如今證據(jù)確鑿,此外還有草菅人命、行賄徇私、包庇枉法等各項惡罪,全族已被盡數(shù)拿下候斬,包括三位中榜后還在京城等待派任的方家子弟。
而于瓊林賜宴上,直拜皇帝,揭露方家這一切罪逆,親手將方家送去滿門抄斬的,正是在紅榜上名列一甲前茅的最年輕的方家子弟方佲。
本該是抄家滅滿門的大罪,但由方佲檢舉揭發(fā)有功,為免阻塞言路,滿朝百官經(jīng)過商議,與皇帝準(zhǔn)奏,方佲一人死罪可免,但活罪不赦,判處削去功名,流放塞州,服苦役三年,三年刑滿,發(fā)為庶民。
我在京城刑部大牢見到方佲時,他穿著一身臟污的囚衣,靠著冰冷的牢壁,閉著眼睛,沉默對著隔壁牢房判了斬立決的兩個堂哥惡毒絕望的咒罵。
他今年不過十七歲,與我兩次見面,除了上回那一時片刻的傷情,其他時候就只如一個純澈的無憂無慮的書生少年。
我捏開牢門上的鎖,他睜開眼睛,看見是我來,忽然抱起雙膝,低頭埋下去。
我等了他一會兒。他還是不抬頭。
“不想看見我?”
“不是,……我身上臟?!?p> “嗯,那,需要抱嗎?”我蹲下身。
“姐姐,你拿我當(dāng)小孩子?!彼痤^。
我輕張懷抱。他目露晶瑩。
撲進來,將淚水抹在我頸項溫處。
又是嗔怨又是嬌悶的聲氣:“世上怎么能有姐姐這樣的人?!?p> 我抱著他坐在稻草上,摸摸他的頭,對他說:“我只在這里留半個時辰?!?p> 他緊貼在我身上一時沒說話,緩才漏出一聲:“夠了?!?p> “姐姐能來,就已經(jīng)夠了?!?p> “我看你很久沒睡,要在我懷里睡一會兒么?”
他悶聲地笑出來?!吧咸熨n我這么幸福的半個時辰,要是睡過去,會遭天罰的?!?p> “錯了?!?p> “沒錯,姐姐就是我的天。”
“是么?”
“我現(xiàn)在大仇得報,姐姐若不信,我可把心剖出來給姐姐看。”
我抬手覆上他的心,略顯意味深長地說:“我勸你保重。”
世事難料,他敢說此話,來日未必不會真的被我剜出心。
他將手掌按在我的手背上,讓我摸著他的心,對我說:“就讓今日的我替來日的我作決定,把來日的我的命,交到姐姐手上?!?p> 我看著臟兮兮的少年才子,不禁輕地一笑,小狐貍終究露出尾巴。流放路險,三年期長,他是怕他活不下啊。
也許,他從一開始做好決定要將方家送去滿門抄斬時,就沒想過自己身為方家族譜上的一份子,還能逃過一命,但他不想死,所以希望找到一個武功高強到能力破千軍來救下他的人。
而今他逃過了斬刑,但流刑中仍然有太多變數(shù),朝廷明面上饒過了他一命,未必沒有其他想要他命的人于此后復(fù)下黑手。他孤身一人,沒有其他足以保全自己的勢力,一如砧板魚肉,任人宰割。而他想活。
一個人想活,無可厚非。
我抬手擦掉一點他臉上的灰污,對他說:“安心服刑去,你不會有事?!?p> 方佲眨了眨眼睛,轉(zhuǎn)一臉苦兮兮望我說:“姐姐,我以為你會帶我走?!?p> 我拇指磨搓他腮邊輪廓,似笑:“或者你還以為,朝堂上那些迂腐的官吏能同意不殺你,是因為他們真的良心發(fā)現(xiàn)?”
方佲看著我,呆了一會兒,自是想明其中原委了,閉上眼睛,落下淚來,靠在我肩上沉默一時。
“我不想離開你。”他說話,聲音像是快要睡著。
我順著他的發(fā)絲輕撫他的背。沒有說話。
他忽然悶悶開口:“姐姐,你知道我為什么發(fā)包子?”
這自然不是一個問題,我只聽他繼續(xù)說話:“因為我娘曾說,她希望天下貧苦人都能吃上熱騰騰的包子。再也不用忍饑挨餓。我娘小時候家里很苦,聽說青樓能掙錢,她就做主把自己賣給青樓,去了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地方,可是既然已經(jīng)到了那樣的地方,她也不肯服輸,她一路做到了最好,不用再擔(dān)心被輕易買賣?!夷镎f,她一生最大的失敗,是相信了一個男人的愛?!蛑@份最初的失敗,也因著我,她被方家下藥毒死了。他們將我娘拋尸亂葬崗,卻告訴我已經(jīng)將她厚葬?!鋵嵨以撍?,這世上沒有我娘,就不該有我。我這樣的孽子,不應(yīng)該來這世上,害了我娘?!热粑沂且粋€女兒,方家就不會想著要搶奪我,我從小就想做一個女兒,做我娘的女兒,那樣,也許我才能更懂她此身為女子,于此人世的悲哀?!T蓁慧,我一生為男兒至今,唯一無憾的事,是遇上你?!?p> 牢房墻壁上的高窗,透進一抹清白的月光,落到他被鐵鏈套著的腳踝上。
“……睡吧?!蔽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