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十歲這年的秋天,身為一個“窮途寡婦”的我娘,將身為女兒的我“賣”給了勾欄院。
進了勾欄院,在一眾哭哭啼啼的女孩兒口中,我得知與我“相同”命運的女孩兒大有人在,還有一些,或者被騙來,或者被人販擄來的。
我們被滿臉假笑的老鴇誘哄著,被滿身橫肉的龜公威嚇著。
我娘告訴我,在今天下,這樣的地方還有很多,叫我不要以為只是破壞掉這一個地方就能改變什么,我娘叫我護好自己,除此之外,盡量只睜開眼睛去看。
在此之前,我以為淪落到乞討已經(jīng)是人生在世的極限,在此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人間,大概是不能輕下定論的。
在勾欄院呆的這三個月,使十歲的我產(chǎn)生了許多復(fù)雜的感受。
從小到大,我是我爹的獨女,是馮家堡獨一無二的繼承人,我娘對我的教育,也從不將男女有別觀念放入其中,于是我一直以為世間男女,除了男子不能生孩子這一點比較不如女子之外,大概也并無太多不同了。
當(dāng)然,這一點雖然隨著我的年歲長大,見聞變多,而稍微有點變化,但主要的觀念并沒有改變。
未能習(xí)武的女子,也許在體力上較之男子略遜色些,但并不代表男子能做的事情,女子就不能做,而且,我也觀到這世間很多事情并不講究蠻力,女子完全可以勝任并大有可能比男子做得更好。
尤其是做學(xué)問與治理天下等事,與蠻力毫不相干,可是我后來才了解到,這些事情,天下間并沒有幾個女子在做,究其原因,并不是女子做不了,而是男人們攔著,不容女子去做。
天下的學(xué)堂更是只允許男兒讀書,不許女子進學(xué)。
我起初了解到這一點,氣得連夜去砸了馮家堡附近的三家書院,并一度連看天天捧著本書讀的于光都很不順眼,但我沒有打他,照舊打了三師弟、四師弟泄憤。
三師弟、四師弟又被打了,兩臉無辜并莫名其妙,求我指出個原因。
我心中復(fù)雜,一時說不清,只惡狠狠丟出一句:“天下男人生來有罪!”
兩個師弟呆了呆,大概沒能理解在家里作為寶貝兒子生下來,從小受盡父母千恩萬寵,比家中姐妹受到的關(guān)注與期待都大得多得多的他們,竟然是生來就有罪的。
二人呆滯了一番,三師弟說不出話,四師弟不禁囁嚅道:“那,于光也有罪,你怎么不打他?”
三師弟拉著四師弟:“于光哪里經(jīng)得起打?!?p> 四師弟不甘心:“經(jīng)不起打,他也有罪……二師姐還總是偏袒他,二師姐不公平?!?p> 四師弟雖然有罪,但我覺得他說得對。
于是晚上我到于光院子,不許他看書,睡覺也把被子一個人搶了,不給他蓋,他凍得蜷縮成小小一團,抖得不停,又開始咳嗽。
我怒得起身瞪他,他干什么要這么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我都沒打他。
我氣得將身上的被子朝他丟去,爬起來就要走。
于光推開被子奔下床,光著腳追過來,攥住我的袖子,掩了掩急切的咳嗽說:“姐姐,如果我有什么錯,你告訴我,我會改,但你這樣什么也不說,是不教而誅?!?p> 我一聽,更怒:“不教而誅?剛在學(xué)堂學(xué)了個新詞就會來教訓(xùn)我了?真把你們能得!”
我袖子一甩,用了點力氣,于光被掀得后退數(shù)步,沒穩(wěn)住身形,摔在地上。
我沒有回頭看他一眼,直接踏出了院子。
此后,于光不肯去學(xué)堂,書也不再看了,悶在屋子里,也不太吃得下飯。
我娘得知這件事,來問我。
我對我娘向來無話不說。
我娘聽完我的理由,笑不可仰了一會兒,贊了一句:“不愧是我家寶寶?!?p> 得到了稱贊,我卻并沒有那么高興:“娘,你覺得我做的對么?”
面對我娘,我總算露出了一點被我深藏的愧疚之色,畢竟我心里其實能想到,不論是三師弟、四師弟,還是于光,他們都不是造成今日格局的真正兇手,可是,看著他們能理所當(dāng)然地去學(xué)習(xí)去掌握男人們禁止女子學(xué)習(xí)的學(xué)問與知識,我就是止不住憤怒。
我娘笑一下,對我說:“這人世,千百年都這么過來了,很多東西已經(jīng)形成了不容易更改的陳規(guī),一代又一代的人遵循著這樣的陳規(guī)舊旨行事,習(xí)以為常,單靠一兩個人的憤怒,又如何能夠扭轉(zhuǎn)大局呢?”
我娘稍事一嘆,“寶寶,你將千百年來無數(shù)代男子制加的陋習(xí)陳規(guī),集中怪罪在眼前那么幾個具體的人身上,僅憑他們,恐怕還承受不起那么大的怨懟。
“世代發(fā)展至今日,籠罩在天下女子頭頂?shù)?,已?jīng)不是某個或某群具體的人,而是一張巨大的無形的意識的網(wǎng),它深入表里,如影隨形,不止是男子,連受它所束縛的女子,很多時候,也會變成這張網(wǎng)的維護者……想要撕破這張網(wǎng),需要的,是改天換地的力量,需要世代的推進,眾人的參與。
“這張網(wǎng)終有一日會被撕碎,只是,我們還不知道那一天何時到來?!?p> 我聽呆了,同時又有點十足的振奮,我感到某種好像堅不可摧的東西,或者有松動的可能,我不假思索對我娘熱烈地說:“娘,既然需要世代的推進,我們就去推進,既然需要眾人的參與,我們就去參與——對不對?”
我娘忍俊不禁,揉了揉我毛躁的腦袋:“但你不好再隨便遷怒你那兩位師弟和于光了,還有那三家學(xué)院被砸的事,也是你干的吧?”
我縮脖子諂笑,果然什么都瞞不過我娘。
在勾欄院三個月,我見證了女子作為一個性別,所能遭到的慘無人道的身體對待與精神折磨。
最令我感到荒謬的莫過于一個留連勾欄的所謂才子,他滿腹辭藻,對勾欄里衣香鬢影的女子們極盡贊美,在他的詞文中,勾欄好似不是勾欄,而是人間享樂的天堂。
我看到那些倚門賣笑、倚床賣身的女子,賣笑后的落寞,賣身后的疾病,人老珠黃后的被棄如敝履,落魄后的被隨意毒打,不如豬狗的對待……這天堂,究竟是誰的天堂。
還有一個小花魁,憑著年輕美貌,她在勾欄院過著閨門小姐般的日子,除了所謂恩客擲了大把銀子,一定要她相陪的時候,她沒有選擇之外,她似乎真的過得不錯,還和一個書生情投意合。
書生似乎是真的憐愛她,對她的過往毫不介意,立誓要八抬大轎迎她進門,只可惜自幼家貧,功名未取,蓬門敝戶,實在怕委屈了佳人。
小花魁大受感動,表示毫不嫌棄書生家境,愿自贖其身嫁給書生。
書生以尚未考取功名,不能風(fēng)光迎娶佳人為由,暫緩婚嫁,后又唉聲嘆氣,言稱老父重病,無力奉養(yǎng),日夜揪心,小花魁直到最后,拿出了多年存銀的大半,為書生老父治病。
有人說小花魁傻,勸小花魁不要再給書生銀錢,小花魁卻不悔,并一口氣拿出剩下的所有存銀,送書生上京趕考。
書生最后榜上有名,回鄉(xiāng)接走了用小花魁的錢治好病的老父,頂著孝子的名聲,到了另一個地方做縣令,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小花魁被人邀請到城中眺月樓陪酒宴客,大醉一場,從五層高的眺月樓一躍而下,猩紅滿地。
我見過小花魁,也見過書生。
小花魁整日以淚洗面,對人哭訴說,她知道書生可能會負心,但是她不信,所以她才拋下一切去賭的,她問,如果她死了,書生會不會記她一輩子。
這話傳到老鴇龜公哪里,如臨大敵,畢竟他們都還指著這棵搖錢樹再搖兩年,于是嚴(yán)防著,生怕她尋短見,直到眺月樓的帖子發(fā)來,她突然好了,神采奕奕打扮一番,去赴了這場宴。
勾欄院掃了貴客們的興,賠了銀子,連帶克扣了我們這些丫頭的伙食,從每天兩頓變成一頓,甚至打量著挑幾個個子長的,開始學(xué)著接客了,可我們這些丫頭里,年紀(jì)最大的女孩也只十二歲而已。
這個十二歲女孩,我親眼看著她被她的生父綁進勾欄院,她的生父是勾欄院??停恫黄疰钨Y,送了她來抵債。
她不從,被龜公拿著細針扎身,痛得天天晚上睡不著覺,被關(guān)進暗室,沒有飯吃……三天后,老鴇一臉慈善地端著一碗冒著香氣的雞湯飯,打開暗室的門,問她是不是想通了。
她“想通了”,我沒想通。
老鴇將十二歲的她的第一夜,拍出了三兩銀子的價格,賣給一個大腹便便、比她生父年紀(jì)還大的常客。
當(dāng)夜,我一腳踩爛這個常客腹下肉蟲,拉著滿臉眼淚的她離開了勾欄院。
我把她交給我娘。然后轉(zhuǎn)頭去尋了根手臂粗的長棒,回勾欄院去。
我娘雖然早說了砸這一家也沒用,但她對我的決定毫不意外。
我砸了勾欄院,逼著老鴇龜公將所有人的賣身契丟進火灶。
我畢竟才十歲,一時血氣上頭,所能想到做的只到這一步,當(dāng)女子們都有些敬又有些怕地問我,以后她們要怎么辦、該往何處去的時候,我就愣了。
我看著一院子年齡從十歲以下到三十歲以上,都望著我,我磕巴了一下,說:“你們,可以,可以回家?!?p> 許多女子不禁哭了起來:“我們這樣的人,哪里還有家呀。”
“就算有家,我們這樣的人,也回不了了呀……”
我只能想,是不是要帶這些女子去馮家堡,可是我和我娘每年在外行走這幾個月,都是易過了一些容,不暴露身份的。
可是我事情都做了,總不能做了一半就不管這些女子。
我有些愧怍于自己的考慮不周,想了想,還是只能去找我娘商量一下,我娘的話,一定會有——
一度焦灼的場面,大門口突然傳來“扣扣”兩下的敲門聲,一身窮苦寡婦打扮的我娘走了進來,但是她身形修長,站得筆直,在眾人中梭巡了一下,一眼看到我:“還沒完?”
我承認(rèn)我那一刻想拱我娘懷里,但我畢竟十歲了,不能在人前這么不體面。
我娘早料到我做不完這件事,所以門口停了幾輛大馬車,當(dāng)夜,女子們都上了馬車,到城中另一處無人居住,但已經(jīng)打掃過可以住人的別院休息。
我娘對女子們表示說:“是我女兒做了這件事,但是她畢竟還年少,有些事情考慮不到,我會替她考慮,……如今,擺在你們面前的,是你們重新開始新的人生的機會,如果你們珍惜這樣的機會,我會負責(zé)送你們到一個沒有人會認(rèn)識你們,但足以讓你們余生豐衣足食的地方,你們不會知道那個地方在哪里,到了那個地方,你們可以過安寧清靜的日子,但如果你們不想一直那樣過,也可以隨時離開,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能對外人說起,否則一旦引來殺身之禍,別怪我沒提醒?!?p> 我后來問我娘那個地方是什么地方,我可不可以知道。
我娘說,等我長大。
我吸了吸鼻子,沒有再問,我娘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娘說等我長大,那就等我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