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秋天一到,我娘照例又帶我“回娘家”。
經(jīng)過去年作為當(dāng)農(nóng)婦女兒的磨礪,我已經(jīng)自信什么苦都能吃了,直到我娘一路帶我乞討著穿過數(shù)座城池,去到荒苦邊塞。
我方才體味到,比做農(nóng)婦女兒更難的是,做乞婦的女兒。
我娘事先明告我說,不好好乞討,就會餓死。
等到我終于餓得頭昏眼花,走不動道,才知道我娘絕不是開玩笑。
我娘從不與我開玩笑,我早該想到。
我九歲,餓倒在了街邊,伸手撿起路人丟下的半個包子,含著淚,狼吞虎咽了下去。
途中我有好幾次想要放棄,看著我娘在一邊破衣爛衫、落魄無比的樣子,依然入戲很深,真實到我感到我真不孝。
我忍不住對我娘說,可不可以不演了,我娘對我說:“我不是演,我就是?!?p> 我一直記得我娘那時的目光,她沒有騙我。而我,也是在多年后才明白,她真的沒有騙我。
一路上,我娘和我乞討著,行走著,經(jīng)過一座座城池,見過不同的風(fēng)土人情,也受過各種人的冷眼嫌棄,甚至毆打。
我娘允許我還手,但她封住了我的真氣,我只能像個普通的乞丐小女孩一樣,在街頭惡霸面前進(jìn)行不自量力的反抗,最后被毆打得一身瘀傷,還是被搶走了好不容易從過路的好心小姐處討到的二兩紋銀。
翌日,好心小姐找到我,看到我被打成這樣,滿心愧怍,說自己昨夜一想,才發(fā)覺自己做得不妥,沒想到直接給一個小乞兒一筆銀子,果然是福也變成禍。
最后問我愿不愿意與她回府做個小丫鬟,以后不用再過這種風(fēng)餐露宿、無家可歸的行乞日子。
那一刻,經(jīng)過了這一路的困苦,我?guī)缀跻缓眯男〗愕纳屏几腥镜搅鳒I,感受到陌生人這樣真誠動人的關(guān)懷,于我而言,是前所未有,尤其是在當(dāng)了乞丐后受到的無盡輕視與白眼中,我還以為這世上不會再有好心人了。
但我也只能婉拒了她的好意。
許是我的運氣不錯,到下一座城,又遇見了一位善人老爺,他在一眾要飯的小乞丐中挑中了我和比我小一歲的小女孩鴨鴨,要帶我們回府做丫鬟,從此吃穿不愁,再也不用坐街邊要飯了。
我正要拒絕,并推薦善人老爺將鴨鴨領(lǐng)回府就可以了。
我娘突然站出來說:“好人有好報,這兩個孩子就有勞老爺照看了。”
我懂了我娘的意思,但我不太明白為什么。
但當(dāng)天晚上我就明白了。
我和鴨鴨一起到了那位善人老爺府中,小廝帶我們吃了一頓飽飯,然后洗刷干凈,穿戴一新。
夜色即降,華燈初上,善人老爺府里燈火通明,管弦陣陣。
小廝帶著穿上漂亮衣服的我和鴨鴨,來到一所精致古雅的別院。
我和鴨鴨走進(jìn)去,一個衣衫不整的昏迷的小女孩被拎出來,看年紀(jì)與我和鴨鴨一般大,也是八九歲。
我和鴨鴨進(jìn)到被迅速打掃了一番的大房間里,善人老爺慈眉善目地對我和鴨鴨露出滿臉皺紋的微笑:“你們來了?”
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打量了我和鴨鴨一番,目光露出一種奇特的滿足:“老爺我的眼光果然不錯,這洗涮干凈了,還真是水靈靈的兩個小妞妞?!?p> 我感到有些不對,但我不知道具體哪里不對,我問那善人老爺:“剛剛抬出去的小女孩怎么了?”
善人老爺滿臉善意的微笑:“她呀,老爺我寵愛她,她卻不肯聽老爺?shù)脑挘蠣斘易匀灰o她點懲罰,也是為了教她。所以你們兩個,不要學(xué)她,只要你們肯聽老爺我的話,老爺我保管你們以后一天三頓,頓頓吃得飽,還有漂亮的小衣服小裙子可以穿,再不用像以前一樣坐在街邊要飯,過填了上頓沒下頓的苦日子了?!?p> 鴨鴨聽完,當(dāng)先滿臉天真笑容,真摯表態(tài):“我們愿意聽老爺?shù)脑??!?p> “是嘛,很好?!鄙迫死蠣敽軡M意,突出的眼球盯著我倆,“那你們先把衣服脫了吧?!?p> 此時他身后傳來冷颼颼一句:“我看,還是先把你的腦袋卸了?!?p> “什么人!”善人老爺大嚇一跳,回頭看見身后不知什么時候進(jìn)了屋的人,驚得不行,忙叫:“來人!”
不過“來人”一腳將他踹飛出窗子,砸在了院子里,才看見院子里的小廝都昏倒在地。
來人自然是我娘。
我娘脅迫著這個“善人”老爺捐出他所有的家產(chǎn),給當(dāng)?shù)毓俑_辦流浪兒收容院,并高額賠償所有被他猥褻過的孩子的一切損失,“善人”老爺為了活命,無不照做。
最后喪家之犬一樣頹敗地跪在我娘面前只求饒他一命。
我娘評道:“你這位‘大善人’既然已經(jīng)‘功德圓滿’,就該去投胎轉(zhuǎn)世。豈能再留世上,徒造冤孽?!?p> 隨后,我娘依前言,將這位“善人”老爺腦袋卸下,丟給路邊野狗。
生在武林馮家堡,我不是第一次見殺人,但卻是第一見我娘殺人。
我娘毫不介意我看見,就好像只是做了一件非常隨手的小事。
這一年的“回娘家”因為路上偶遇一些事,比預(yù)計多“滯留”了一個多月。
我娘帶我一路討著飯,穿過大城富地,也走過窮鄉(xiāng)僻壤,見過沃野平原,也踏過干旱土地,餓的時候挖草根,啃樹皮,掏鳥蛋,摸水魚,炙烤毒蛇野兔雞,我還摔跟跌斗、吃灰撞土好不容易抓到一只野狐貍……最后沒有吃狐貍?cè)猓驗檫@是一只狐貍娘。
放了狐貍娘后,我忽然對我娘說:“我們一路吃過的動物里,未嘗沒有蛇娘、雞娘、兔娘……還有鳥的孩子……”
我娘看了我一會兒,笑了笑說:“雖然……但是,那只野雞是公的?!?p> 我娘又對我說:“我們雖然放了狐貍,但它往后要活下去,也會去抓一些你所謂‘雞娘’‘兔娘’來吃。”
我有些沮喪:“我以前也吃過好多。去年那時還因為難得吃上一口肉而特別想念。”
“肉好吃嗎?”我娘問我。
我不說話,只是帶有些糾結(jié)地默認(rèn),我娘要我回答,我只好說:“好吃?!?p> 當(dāng)我說出這兩個字,我一瞬間窺見了我的虛偽。
“寶寶,還記得《無垢心法》的要涵,是哪兩個字?”我娘問我。
“我當(dāng)然記得,是——”我不假思索,卻忽然一頓,我不知道我頓了多久,我娘沒有打擾我。
而我最后說出那兩個字:“‘正視’?!?p> 我從小修習(xí)《無垢心法》,內(nèi)容早已滾瓜爛熟,但也是從今天這一刻,從我說出這兩個字起,有什么東西,才真正悄然發(fā)生改變。
邊塞苦地,這一年,我娘最后帶我看到從前只在書上讀過的黃沙大漠,在其中行走了一天,度過了一夜,晝之極熱與夜之極寒,體感到了自然造化的奇妙。
等輾轉(zhuǎn)回到馮家堡,厚厚的大雪已經(jīng)壓了幾輪,門口站的小玉人,是披著月白色繡白梅花斗篷的弟弟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