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況下,陳藿在陌生環(huán)境中都很難讓自己完全放下心來,她習(xí)慣了維持警惕,像是一只拱起脊背隨時準(zhǔn)備展示出攻擊能力的野貓,第一最好讓自己看起來無聲無息,如果沒成功仍然被從人堆里拎出來,她第二步通常會讓自己看起來很不好惹。
但在此刻這間并不怎么寬敞的書房里,她背緊緊貼在墻上,把自己側(cè)身蜷縮成一小團(tuán),倒是很難得的睡了個質(zhì)量很高的覺,深度睡眠,甚至沒有做夢。
這一覺質(zhì)量高,但是并不長。
窗簾外還是鴉青色時,她就睜開了眼睛,室內(nèi)室外都是一片靜謐,她也沒急著動作,視線從滿墻書柜上一寸寸掃過,再拓展開來,掃過門把手,壁燈開關(guān),書桌上的備用手機(jī)線......最后停在吊頂?shù)牟y紋理上,那波紋像水,看久了仿佛活動起來,蕩漾著她曾擁有過幸福與快樂童年最初開始的地方。她覺得腦子都空了,懈怠了,什么都不想想,也不想干。
等窗外天光徹底亮起來,她才爬起床,洗漱好,安靜的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等。
好一會兒張聿白從臥室出來,剛起床的人臉還是浮腫的,后腦勺的頭發(fā)翹起來一片,往日一板一眼的樣子都沒了,眼角眉梢?guī)c克制著的起床氣,顯得兩人年齡差也小了似的,陳藿看他甚至有點像恒一。張聿白從陳藿一個“認(rèn)識的人”,變得更像個“活人”了。
張聿白問她休息的好么,她說還行,等張聿白洗漱好了,倆人餐廳也沒去,照樣坐在沙發(fā)上一人吃了兩個冷了的水煮蛋聊作早餐。
張聿白要去的運(yùn)動康復(fù)中心不在醫(yī)院內(nèi),標(biāo)新立異的設(shè)在一座單獨的體育公園里面,門前一條單行道車輛一樣不好調(diào)頭,這次有了陳藿又不一樣,她冷著臉,不管司機(jī)嘀咕什么,就一句“開進(jìn)去”。
張聿白從車?yán)锍鰜砬?,有人先幫他從外面開了車門,接了拐杖,屁股挪出座椅的瞬間,有人拽住他的上臂幫他借力,待他站穩(wěn)了,再把拐杖遞給他架好。
康復(fù)中心入口的玻璃門,有人替他推開,等他走進(jìn)來就換了輪椅過來推他,他把拐杖抱在膝蓋上,再指揮著“有人”替他找護(hù)士拿紅外的號,去取中藥敷料,等他做推拿的時候,“有人”會安靜的坐在外面候診區(qū)幫他聽著電話有無信息或是電話。
從康復(fù)中心出來的時候,張聿白克制不住的拍了拍手,向“有人”致以了誠摯的謝意。
“我第一次來還懵了一陣,你倒是挺熟練的,厲害?!睆堩舶鬃诔鲎廛?yán)?,搖下了一點車窗透氣。
陳藿覺得這也不算什么厲害的本事,“多來幾趟就了解了?!?p> “我還沒有過被......”張聿白似乎想順嘴說點什么,但馬上似自嘲的笑了一下打住了,“醫(yī)院這種地方能少來不來最好,但如果不得不來的時候,能有個朋友陪著感覺還真挺好的?!?p> 這個司機(jī)是個開朗的e人,自己主動笑著接起話頭來,“別說是看病了,就是干啥不是有人陪著好,吃飯有人陪著都能多扒拉半碗飯!”
陳藿不擅長這個,聽見司機(jī)說話,就把頭側(cè)向了窗外。
張聿白怕沒人接話尷尬,應(yīng)了幾聲。
司機(jī)從后視鏡看他,“你這腿是抻筋了還是骨折了?”
張聿白回答:“就平地崴一下腳,結(jié)果韌帶拉傷了?!?p> 司機(jī)驚呼一聲,“那可真是,我也認(rèn)識個人,就平地踩著半塊地磚,那地磚松了你知道吧,那一崴,嘿,韌帶直接斷了!開刀了都,遭老罪了!我們哥幾個還笑話他,說他這是沙漠駱駝踢飛腳——耍得什么洋雜耍呢!結(jié)果今天又遇著一個你,你說巧不巧!”
張聿白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聽陳藿對著車窗擰歪著的肩膀不住震顫,倏爾一聲噴笑,捂嘴都沒擋住。
司機(jī)聽見小姑娘笑了,自己又覺得這事有意思,又覺得自己能說出這話挺有才,跟著也哈哈大笑起來。
張聿白開始還試圖解釋一下,“醫(yī)生說崴一下就韌帶撕裂的,很可能是之前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就造成過韌帶傷......”
哪有人聽。
笑聲好像會傳染,在這狹小的車廂里,躲也躲不開,張聿白不管是無語的笑還是無奈的笑,最終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起來。
到了公司樓下,陳藿照樣先下車接拐杖,等張聿白出來了,再把拐杖遞過去。
再扶進(jìn)公司就不方便了。
兩人在路邊告別。
陳藿沿著馬路慢慢走,市中心這一帶很繁華,和西涌那郊區(qū)一樣的雜亂天壤之別,路寬樓高,但腳下反而不知道往哪去。
“砰”的一聲,身后被不輕不重的撞了一下。
陳藿回神,蹙眉轉(zhuǎn)過身,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推著一輛嬰兒車,車?yán)镞€睡著個孩子,撞上陳藿的是一側(cè)的車輪。
那男人穿得干凈利索,戴著眼鏡也顯得斯文。
陳藿看了對方一眼,沒等到任何道歉,也沒在意,轉(zhuǎn)回頭往旁邊挪了兩步。
沒想到那男人居然嘴里罵罵咧咧,一句“長眼睛不知道干什么的”,一句“有病看病去”。
陳藿轉(zhuǎn)回頭死死盯著對方,沉聲問:“是你從后面撞了我,誰有???”
男人又瘦又高,垂著頭乜斜著她,“你有??!”
“是你撞了我!是你從后面撞了我!”陳藿提高了音量。
“你不好好走路,賴誰呢?”
“我站著都沒動,周圍根本沒人,那么多地方你非要撞我?”
旁邊零零碎碎有經(jīng)過的路人,只看到陳藿提高了調(diào)門,又看那男人推著個孩子,便幾乎都把探究指責(zé)的目光投向了陳藿。
人越多,男人越是神態(tài)坦然起來,要笑不笑的說:“這么暴躁,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俊?p> “是你從后面撞了我,”陳藿手垂在身側(cè)微微顫抖,不知道對方明明也沒說什么特別的話,但那話又極為精準(zhǔn)的挑動著她的情緒,像給氣球加壓的打氣筒,用力的往上頂,“是你應(yīng)該道歉!是你撞了我!”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男人依舊又平靜又淡然,只是笑意似乎更深了,“就算心情不好,也別在公共場合耍潑婦那一套啊,你都嚇著我小孩了?!?p> 路人竊竊私語,還有人對她指指點點。
這場景太陌生了,陳藿寧愿面對的是一群混混兒,抬手硬碰硬來個你死我活??梢材悬c熟悉,像是曾經(jīng)也有無數(shù)雙眼睛針扎似的讓她如此百口莫辯,她站在人群中,就好像全世界就只有她自己......她看見男人那張還在悠悠說話的嘴臉,忍無可忍,只想一拳打下去!
胳膊抬起來,被人攥住了。
陳藿嘴唇都在顫抖,直愣愣的看著張聿白,眼里的那丁點光都要滅了,像是不相信有人會相信她,只是徒勞的囁嚅了一句:“是他從后面撞得我?!?p> “別瞎說,只是你不好好走路,不小心碰到你而已。”男人還是那副神態(tài)。
張聿白低頭看了看陳藿的腿和腳,低聲問:“撞壞了嗎?”
陳藿眼圈突然很脹——就是因為并沒有撞壞,經(jīng)過了這么半天的糾纏,甚至也并不再感到疼了,才更使她的每一句計較都更像是無理取鬧。
“沒事,我剛剛都看到了,就是走過來需要點時間?!睆堩舶滋鹦”叟牧伺年愞降暮蟊?。
“道歉吧,當(dāng)時你們周圍至少十米都沒有人,她也站著沒動,你從后面過來,最后手上用力推車撞人那一下,明顯是故意的?!睆堩舶卓粗悄腥?。
“找著幫手了,覺得人多勢眾了?”那男人嗤笑一聲,“看你也像個受過教育的......”
“轉(zhuǎn)移話題沒用,”張聿白打斷他,指了指頭上,“看見市政監(jiān)控了嗎,你從后面撞人,道歉吧?!?p> “監(jiān)控怎么了,你調(diào)啊,”男人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還要報警啊,年紀(jì)輕輕的,要不你讓她現(xiàn)在躺下,碰瓷啊!”
張聿白看著他,沒說話,只是拿出電話,撥了電話:“喂,我報案,對,在xx路口,有人從后面推車撞了我朋友?!?p> 男人不慌不忙,好像還期待著張聿白把警察找來了又能說出什么花來。
“什么車?”張聿白看了男人一眼,“一輛嬰兒車。”
男人噗嗤笑了出來,用拇指和食指掐掐臉頰,滿不在乎。
張聿白表情始終沒變,沉聲說:“他從后面無端加速撞過來,故意尋釁滋事,夠治安處罰了。好,我們就在這等,就在監(jiān)控下面不動?!?p> 男人臉上表情淡了,一直沒說話,三個人各自沉默著,圍觀的人覺得沒意思也逐漸散了。
兩三分鐘之后,男人突然笑了,指著自己的推車,對張聿白說:“我孩子要睡醒了,這一醒就得鬧呢,咱們別耽誤警力了,也不是大事,你打電話跟他們說不用來了?!?p> 張聿白看向陳藿,陳藿情緒不那么沖動了,但委屈和難以描述的淡淡屈辱感仍然揮之不去,可她能怎么辦呢,對方還推著個小孩子,難道真還能讓這人帶著孩子去派出所嗎?
陳藿輕聲說:“要不就算......”
“道歉?!睆堩舶字币暷悄腥?。
男人無奈似的搖搖頭,帶笑的看向陳藿:“這么點事,你今天肯定是因為心情不好......”
“不道歉就不用說別的了?!睆堩舶渍f。
男人嘆口氣,“行吧,我道歉,不好意思了,行了吧?”
張聿白低頭看向陳藿,陳藿點點頭。
男人推著推車走了。
張聿白又拍拍陳藿的肩膀,“臉都?xì)獍琢?。?p> 陳藿神情仍然沮喪,“我們還在這等嗎?他都走了。”
張聿白揚(yáng)了下手機(jī),“假的,沒報警?!?p> 陳藿松了口氣,“我不是很明白,明明做錯的不是我,這么簡單的事,怎么好像錯的人是我。他沒說臟話,可每句話都比罵我還難受?!?p> 即使是張聿白,也是回答不了這種問題的。
可能就是人性某一刻的惡吧。
“垃圾人,”張聿白說,“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果,我也解釋不清,但有一點,你記住就行,不是你的錯,就不用那么費(fèi)力的解釋,不重要,”張聿白笑著看她,“就當(dāng)是碰上一個駱駝踢飛腳?!?p> 陳藿抿了抿嘴唇,又沉默了幾息,對張聿白說:“我沒事了,別耽誤你時間,你回去吧?!?p> 張聿白看看時間,“行,那你也去上班吧,我看你走,別又被人欺負(fù)了?!?p> “不用,你快走吧!”陳藿身體力行,先跑過了路口,遠(yuǎn)遠(yuǎn)的向張聿白揮了揮手。
張聿白也就轉(zhuǎn)身回去了。
等他背影消失,陳藿又慢慢走回來,搭乘公交車回了西涌。
她剛回來就去找張聿白了,哪有時間找工作,再說,她為了脫身主動摔下了護(hù)欄,全身每一處都在黯痛,縱使鋼筋鐵骨也實在扛不住了,只想躺倒不動。
幾乎沒有猶豫的拿著早上從門口拿的備用鑰匙,陳藿打開張聿白家公寓的門,在那張窄小的躺椅上昏睡了整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