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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明傳

第十一章

長明傳 捌捌肆壹 4484 2022-10-14 10:50:46

  舉世皆敵。

  在這個瞬間,夜長明什么都沒想。

  蕭征,衛(wèi)斌,王庭,皇帝,東軍,百姓……什么都沒想。

  他甚至沒有去想那一年,血刀入體,滿眼腥紅的自己,和那個雙手顫抖,緊握刀柄的小女孩。

  無需多想。

  他沖霄而起,化身為光,直指皇宮!

  ……

  ……

  由關(guān)外到帝都的路,無疑是這人間最難走的一條路。

  寶器層層封鎖,強者處處阻攔,便是當年的天可汗親率皇庭鐵衛(wèi),亦絕無可能突破。

  夜長明怡然不懼,他是世間最快的男人,光芒破空,一往無前!

  然而,九州帝國的底蘊,又豈會遜于王庭?

  數(shù)百件頂級寶器騰空而起,倏然聚合成遮天蔽日的巨盾,擋下流光一擊,旋即翻卷合攏,化為囚籠,將光芒禁錮其中。

  數(shù)十位將相級別的強者將囚籠團團圍住,全力灌注修為,勢要將那道純凈之光徹底鎮(zhèn)壓。

  這一刻,整個天下的目光,都投向了這座橫亙于云端的巨大囚籠。

  ……

  ……

  深宮之中,朱璃的面色突然變得蒼白。

  囚籠紋絲不動,但蒼穹卻裂開了一道口子,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連綿不絕!

  朱璃喃喃說道:“為了她,不惜毀天滅地,背負一應因果,一應罪孽……”

  她輕嘆一聲,說道:“這份心意,你早該告訴她的?!?p>  “咔擦”。

  越來越密集的蒼穹裂縫,終于觸及囚籠。

  堅不可摧的囚籠毫無抵抗之力,如同一張薄紙,被輕易撕裂。

  光芒脫困,瞬息而至,夜長明站到了烏云面前。

  局終。

  朱璃笑容真摯,對夜長明說道:“恭喜夜大哥,這一局,是你贏了?!?p>  她想了想,似乎下定了某個決心:“你的決斷比我預計的要快得多,時間還夠,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吧?!?p>  話音未落,世界再度開始變化;緊接著,她又恢復了先前的帝皇威儀。

  這一局,朱璃依舊飾演皇帝,只是她與夜長明所在之處,從奉天殿,變作了乾清宮。

  ……

  ……

  乾清宮后院下的密室之中,夜長明怔怔地看著那個泡在藥缸中的小女孩,目光幾乎凝固。

  缸中藥汁如墨,遮蔽了她幼小的身軀,但她緊閉的雙眼,和不時抽搐的臉頰,明明白白地告訴夜長明,她正經(jīng)歷著怎樣的苦痛。

  一旁的寶器中傳來低沉的聲音:“前朝宣和七年,天可汗敖嘎?lián)]師南下……”

  聲音戛然而止,小女孩立刻反應過來,本就被蒸得通紅的小臉幾乎要滴出血來:“昏君趙疾聽信讒言,遲遲不肯發(fā)兵增援,以致天險失守,冀州淪陷,北域兵鋒直指中原……”

  即便身處無邊痛楚之中,她的吐字依然清晰,稚嫩的聲音中滿是真摯的憤慨。

  皇帝沉聲說道:“若生逢彼亂世,璃兒當何以自處?”

  驟然聽到皇帝的聲音,小女孩面上喜色一掠而過,她睜開雙眼,目光灼灼,先前微微發(fā)顫的身體,此刻被死命地繃緊,聲音鏗鏘,絕無一絲遲疑:“當效仿先祖,揭竿而起,挽狂瀾于既倒,救九州于水火,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夜長明微微皺眉,他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如此輕易地陷入對戰(zhàn)爭的狂熱,哪怕出發(fā)點是所謂的國族大義,天下蒼生。

  不理他作何感想,一旁的皇帝微笑稱贊道:“好!不愧是我朱家血脈!不愧是我朱熾的女兒!”

  說罷,她面色一肅,問道:“今日煉體成效如何?”

  ……

  ……

  一局猝然而終,但小女孩的回答依舊盤旋在夜長明心頭,他忍不住回憶起自己幼時在父親指點下習武的艱辛,對比之下,愈發(fā)覺得小女孩負荷過重,便說是非人折磨亦不為過。

  皇帝神情漠然,冷冷說道:“天命一族傳承不易,趙家廣蓄子嗣,扶植后族,皆遺禍無窮。”

  她轉(zhuǎn)頭,斜睨夜長明,語氣森然:“當日朱家精銳盡出,與天可汗決戰(zhàn)于雍州,率領東軍,突襲皇庭的,卻是那所謂的趙家旁支——嘿,手握皇朝之鋒,寧可與朱家暗通款曲,也不肯救援主脈,如此家族,不怪天可汗失算!”

  說著,她的眼中多了一絲玩味:“夜卿,你道我朱家,又是如何延續(xù)天命血脈?”

  不等夜長明答話,她徑自說道:“朱家先祖賣女求榮,以色事人,自身亦需維系天命傳承,于多年鉆研之中,悟出一理——血脈相性相合者,更易于真心相愛,反之,若能真心相愛,則血脈相性多半不差。

  “依循此律,朱家嫡傳男子,自幼苦修,至尉階,開丹田、識海,魂魄初成,驗得天命在身者,便有資格爭奪儲君之位。

  “此后一眾爭儲之人化名出宮,微服游歷天下,借機與各州、縣暗中遴選的天命之子結(jié)交,遇有心動者,不惜人力、物力,連環(huán)設局,務使彼女子傾心相許。

  “及至成親之后,為確保血脈相合、天命傳承無憂,首胎必以功法操弄,誕下女嬰,以為試驗?!?p>  先前她提及朱家貴子設局俘獲女子芳心時,夜長明已有不豫之色,驟聞“試驗”之說,夜長明更是面色大變,眼中怒意升騰,雙拳緊攥。

  剎那間,他明白了先前所見情景。

  修行乃天道賜予少數(shù)幸運兒的贈禮,絕非人人皆可登堂入室,即便某些血脈優(yōu)異的家族誕生修行者遠比常人為易,天命一族更是強者輩出,于子弟覺醒一事上,亦難操必算。

  為了盡快促使身為試驗之物的女兒覺醒,朱家無所不用其極,以重荷將小小幼女的肉身與精神壓迫至極致……

  如此說來,先前所見,絕非偶然,那是朱璃日日經(jīng)歷的童年。

  ——帝國大公主,命中注定的童年!

  ……

  ……

  仍是那間密室。

  小女孩長大了些,約莫八九歲的樣子,一身單衣薄衫,手持利劍,正與皇帝搏命廝殺!

  皇帝自然不曾全力以赴,但也絕談不上手下留情,女孩一旦失手,身上便會留下一道不淺的傷口。

  女孩性情堅韌,任皮開肉綻,不吭一聲,但體力卻不免隨鮮血流逝——那些鮮血未曾沾染塵埃,在一股精妙真氣的護持下,它們甫一滲出女孩的軀殼,便被凝成血珠,飄舞于密室之中,逐漸顯露出一股妖異而殘忍的美感。

  苦戰(zhàn)良久,女孩終于力竭倒下,即便試圖以兵刃支撐身軀,亦是徒勞。

  皇帝俯身,將她抱在懷中,真氣一引,漫天血珠頃刻間順著傷口鉆入女孩遍體鱗傷的小小軀殼。

  當最后一粒血珠回到女孩體內(nèi),遍布女孩軀殼的傷口也全部愈合,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唯有那身如同碎布條拼湊而成的衣衫,無聲訴說著不久之前那場幾乎殺死她的苦難。

  皇帝摸了摸女孩的腦袋,柔聲說道:“璃兒,你受苦了?!?p>  女孩搖搖頭,說道:“璃兒不苦,父皇始終以真氣相護,才是真正辛苦;璃兒但愿早日覺醒,將來上陣殺敵,守土安民,方才不負血脈,不負父皇教導!”

  皇帝點頭,面帶嘉許地說道:“這才是我朱家的女兒!”

  接著,她話鋒一轉(zhuǎn),正色說道:“想要建功立業(yè),光憑一腔熱血可不夠。朕問你,浩武三年,太祖皇帝……”

  夜長明面上罕見地現(xiàn)出一絲不耐。

  全程旁觀了先前那場形同酷刑的劍斗,他已經(jīng)無心聆聽這場皇室考校,他很清楚,這種似是而非的問答,不過是在另一個層面上,進一步榨干那個女孩的精力罷了。

  似乎看出他的不快,皇帝有些突兀地笑笑,剎那間,又是一局終了。

  ……

  ……

  仍是密室,仍是劍斗,仍是漫天血珠紛飛。

  然而這一次,那個已然可以被稱作少女的姑娘,在將將倒下的那一刻,奇跡般地站穩(wěn)了身形。

  無形力量自她體內(nèi)涌出,無需皇帝操縱真氣,漫天血珠竟被她自己“奪”了回去。

  傷口頃刻自愈,她目光炯炯,凝視皇帝,旋即大禮參拜,激動地說道:“女兒朱璃,拜謝父皇十載教誨,若無父皇傾力督促、扶持,女兒焉有今日覺醒之幸!”

  皇帝大笑,說道:“璃兒快快起身,甫一覺醒便直達尉令之階,此等天賦,足可與為父比肩,便是較諸太祖,亦不過稍遜一籌,有女如斯,為父亦與有榮焉!”

  說著,她親自扶少女起身,真氣、神識渡入少女體內(nèi),旋即面露狂喜之色,朗聲說道:“天佑朱家,吾兒魂魄相等,天命加身,來日必為我朱家柱石!”

  她突然面色一肅,說道:“今日起,朕傳你一元堂皇訣中修魄之功,修魂之法?!?p>  說著,她摸了摸少女的腦袋,語帶勉勵地說道:“吾兒當勤修苦練,來日你修行有成,便是拼著祖宗降罪,朕也要賜你完整傳承!”

  少女喜出望外,連連謝恩,夜長明的面色卻愈發(fā)冰寒。

  當場景再度變幻時,他以自身神識介入,阻止了朱璃的布局。

  帝皇威儀褪去,龍袍化作軍裝,朱璃又變回了那個東軍參謀。

  夜長明靜靜地凝視著她,片刻,他低聲說道:“不必再看了,陛下傳你功法,是要測試你與一元堂皇訣是否契合,為將來與你母親誕下太子做最后試驗;如今你已入將相之階,陛下仍未予你完整傳承,想來他當初所言,不過是……”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朱璃突然笑了起來。

  片刻之后,她收斂笑容,說道:“夜大哥,你錯了。父皇當初傳我功法時,固然存了試驗之心,可是否要賜我完整傳承,彼時他尚未決斷。

  “若我真能飛升上界,于我朱家先輩而言,大小也是個助力,未必便遜于嫁與凡間豪門,替父皇籠絡人心,何況能稱豪門的,又有哪一家是嫁個公主便能降伏的?“

  說著,她眼波流轉(zhuǎn),望著夜長明,似笑非笑地說道:“真正讓他決意將我推出宮門的,是你。

  “燃血怒戰(zhàn)訣,以透支自身為代價,換取強大戰(zhàn)力,怒意充盈之下,更能令戰(zhàn)士無懼生死……你大約不知,對于一位帝皇而言,如此功法是何等致命的誘惑。

  “若得一支精兵,人人修此功法,每逢突擊,戰(zhàn)力暴漲,勇往直前,不恤己身,即便險死還生,亦已身心殘破,神智缺損,朝廷自然有理由不以官爵相賜、實權(quán)相予,如此,不知困擾古今多少帝皇的難題迎刃而解,何愁王庭不滅、北境不寧?

  “而若此等功法唯操于皇室之手,暗中用以培植死士,又何愁權(quán)貴不忠、豪門不臣?”

  她看著夜長明,認真說道:“夜大哥,在父皇眼中,你是天下獨一份的寶貝,比我這個使命已了的女兒珍稀百倍,為了將你緊握于掌心,他甘愿舍了我。

  “將我嫁入你夜家,為的是讓燃血怒戰(zhàn)訣順理成章地傳到他外孫手中,而他又豈會允許一元堂皇訣有外泄之虞?”

  夜長明忍不住說道:“你大可對他說明,我無意娶你?!?p>  朱璃不以為意,她早已習慣了這個男人不會拐彎的關(guān)心。

  她并不打算告訴對方,因為傾心于他,她早已失去了皇帝陛下的信任,此生再無一絲指望得到一元堂皇訣最后連結(jié)魂魄的手段。

  她有些生硬地轉(zhuǎn)開話題,說道:“你無意娶我,是因為你早早屬意烏云,不作他想,但父皇斷不會允許這樁婚事成真?!?p>  此言一出,夜長明果然無心其它,皺眉問道:“為何?”

  朱璃理所當然地說道:“邊關(guān)重將,黃金余孽,你們的結(jié)合會令他寢食難安?!?p>  夜長明心想我為帝國出生入死,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忠心?

  然而,想到歷史之中那一位位離奇敗亡的兵家前輩,想到朱璃最后布下的那場幻想之局,最重要的是,想到生平第一次欺瞞于他,就此飄然遠去的烏云,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數(shù)日之前,他滿心希冀,以為一戰(zhàn)功成,便可挾此不世之功,向皇帝坦白烏云身世,而后光明正大地迎娶于她……

  如今想來,他唯有苦笑。

  沉思片刻,他緩緩開口,作最后的確認:“這是烏云的判斷?”

  朱璃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語氣真誠地說道:“若非她傾囊相授,苦心點撥,許多事情我亦蒙在鼓里?!?p>  接著,她正色說道:“夜大哥,你勇冠三軍,兵法造詣亦不輸歷代名將,但人心難測,君心更是兇險萬分,有些事,你想不到,做不來,需得有精于此道者從旁襄助。

  “過去兩年,你能安然無恙,全靠烏云苦心籌謀,可她的身世,注定是你的隱憂,為免父皇以此事要挾于你,她唯有忍痛離去……”

  夜長明長嘆一聲,說道:“此事我何嘗不知?我恨不得立時隨她而去,可她遠遁北域,想來亦不無手刃仇敵、復興家族之意,我唯有居于上將之位,未來方可助她一臂之力?!?p>  朱璃搖搖頭,她不禁想起了皇帝的判斷,笑著說道:“夜大哥,我的夜大哥,你便這般苦等于東軍主帳之中,等到魂枯魄竭,也休想等到北方豎起黃金家族的旗幟?!?p>  夜長明一愣,問道:“你何以斷言?”

  朱璃語氣平靜,眼神卻有些復雜:“因為我亦是女子,某些事情上,我比你更懂烏云心思?!?p>  不等夜長明發(fā)問,她無比真摯地說道:“去吧,她在等你?!?p>  說罷,她的神識退出玉盤,身影就此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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