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時,身邊已是珠簾素壁,一間少女的玲瓏精致的臥室。探懷中滯光彌相仍在,殞仙戒卻已經(jīng)不知所蹤。筋骨疼痛欲裂,想必自己是剛剛從酆都城的門口被趕回人間。
朱翊鈞靜靜躺在床上,望著屋頂發(fā)呆。不久后,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門外款款走進。
她身穿一襲青色道袍,眉眼間稚氣未消,有一種尋常少女在這個年紀(jì)早已失去的天真爛漫的靈氣。
“你不覺得奇怪嗎?”她問朱翊鈞,“你為什么會來到這里?”
望著她的臉,鄭錦瑤的笑容竟又在面前浮現(xiàn)。
“我……我……”
他欲言又止,只是輕輕搖搖頭,再次閉上眼睛。
“你這人真沒勁……”少女撅起小嘴,坐在藤椅上,“你是自己跳下懸崖的嗎?”
“怎么可能?”朱翊鈞苦笑著說,“我是斗法不敵,而落下懸崖的。小朋友,你是誰?”
“你可以叫我鏡花,也可以叫我靈兒。方天靈?!鄙倥⑽⒁恍?,又問,“你到底是誰???你和別人斗法是為了干什么?我和哥哥救了你啊,難道你一點都不想知道我們是誰、這里是哪里嗎?”
“不,不。”朱翊鈞連連搖頭,“關(guān)于我的事情,我自己何必要……何必要知道呢?!?p> “你這人真有意思……難道你一點都不關(guān)心自己嗎?既然如此,現(xiàn)在天下大亂,你去當(dāng)皇帝好了,何苦要修行呢?”
方天靈只是無心快語,朱翊鈞聽了這一番話,卻又想起自己這一路的種種遭遇。他苦笑著,眼淚竟“撲簌簌”落下來。
少女見朱翊鈞一邊苦笑,一邊垂涕,還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么話,連忙寬慰他:“你別這樣,對不起,我什么都不問你了……哎喲!”
她忽然驚叫一聲,頭發(fā)已被一個男人扯住。朱翊鈞抬頭一看,是個不修邊幅的青年書生,一頭銀白色的長發(fā),纖塵不染卻非常凌亂,約莫二十四五歲年紀(jì)。想必他就是這少女口中所稱的“哥哥”。
“舍妹愚頑,多有冒犯,閣下勿怪!”
他深深作揖,口中續(xù)道:“閣下已經(jīng)昏迷許久,現(xiàn)在該喝些水了?!?p> 精美的瓷杯,盛著碧綠的茶水,從他手里端來。
那茶水清香四溢,沁人心脾。朱翊鈞淺酌一口,茶香在體內(nèi)彌散,竟似乎凝聚著他重傷之后散亂不堪的修氣。
“多謝二位搭救?!敝祚粹x又把瓷杯放回幾案,又對那青年書生道,“敢問閣下姓名?”
青年書生捋了捋散亂的銀白色長發(fā),低目苦笑,卻并不正面回答:
“相傳在隆慶年間,有一個年青人考中了狀元。正沉浸在春風(fēng)得意的喜悅中時,官府卻突然發(fā)來通牒,他沒來由地身陷囹圄。
“原來,榜眼是主考官的兒子,主考官讀出了兒子的文字,為了激勵他,給了他第二名。哪知道,他竟懷恨在心,委派官府的人抓捕了高中狀元的人。
“得知事情的真相后,狀元郎在獄中一夜不寐,面對墻壁呆坐。年輕的他一夜間白了頭。可是,誰也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晨行刑前,他竟突然人間蒸發(fā),從牢房里消失了?!?p> “哦,那他真可憐?!敝祚粹x皺眉道,“明皇把天下治理成這種樣子,還說什么天下太平,真是大大的罪過?!?p> “這個書生就是我。從前叫方天曉,如今叫怵天司寇,或者……”他臉上突然綻放出凄凄的笑容,幾分傷心失意在眼角眉梢寫滿。
“我知道?!敝祚粹x輕聲道,“方世兄,外物不可必,你能有今天的成就,也不失為一種福分?!?p> 他從床上爬下來,深深作揖道:“方世兄,幸會幸會。我能在這異鄉(xiāng)碰到你,真是三生有幸?!?p> 怵天司寇方天曉搖頭笑道:“哪里,哪里。不要說小生一介豎儒,粗陋淺??;縱使小生滿腹經(jīng)綸,經(jīng)天緯地,也不足為奇。更何況,你只是欽服我的茶,也不算得是見到我?!?p> 他言語中已經(jīng)浸透了苦澀??伤芸煊只謴?fù)了平靜儒雅的笑容,道:
“不必管我是誰,只要閣下快些養(yǎng)好傷,不要落下后遺癥。敢問閣下臺甫怎么稱?”
朱翊鈞微微一怔,隨即想起了孫海“畢公子”的稱呼。
“我?哈哈……”他把兩手背到背后,緩緩走到窗口,“在下畢一目,一介腐儒酸丁,并庭葉外修門人而已。畢是‘鴛鴦于飛,畢之羅之’,一是‘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目是‘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p> “原來是畢先生。幸會,幸會?!?p> 兩個儒生對答,自然繁瑣至極。方天靈不久就心生倦意,離開了自己的房間。朱翊鈞應(yīng)答如流,卻貌合神離,偷偷打量著此人。
南京問天閣,向來享譽于仙家、武林。閣中主人,是名滿天下的飽學(xué)之儒“怵天司寇”方天曉,和他的親妹妹方天靈。天下仙家的理論研究都由他一人領(lǐng)航,那么見到了他,也許心中的許多困難都將得以解除。朱翊鈞心想。
兩人相談甚歡,不覺天色漸晚。方天曉安排朱翊鈞在自己的書房休息,自己則出門采集煉丹的草藥。
經(jīng)過一番談話,兩人都感到意氣相投。朱翊鈞雖然有自己的目的,卻也已經(jīng)把方天曉當(dāng)成了一位朋友。
他一個人躺在方天曉書房的木榻上,心潮起伏,難以成眠。窗外忽然風(fēng)雨大作,雷電光照如同白晝。濃云之上,他看見一只碩大的甲蟲,犄角和六只腳都放出電光,在天空中緩慢地爬行著。
東南沿海常有雷雨天氣,原不是一樁怪談??墒沁@陣?yán)子陮嵲谔珡娏?,再加之朱翊鈞原本就有許多心事,全然無法入眠,索性爬起來,挑燈翻閱方天曉的藏書。
《爾雅》,《尚書》,《天工開物》,《太上感應(yīng)篇》,《淮南子》,《抱樸子》……儒、道、釋、仙各家墳典一應(yīng)俱全。朱翊鈞隨手翻閱幾本,都是自幼熟背的文章,又放了回去。
可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在一眾書中,有一本似乎與眾不同。那本書相較于其他書薄很多,書脊上沒有印上書名,似乎陳舊不堪。挨著它放置的兩本書,卻是神魂修煉首選的《搜神記》和包羅萬象的仙家第一名作《淮南子》。
朱翊鈞感受到這本書藏在破敗外表下的與眾不同。他拿起那本書,忽然驚呼一聲。
那書的扉頁上寫著四字書名:《寂滅心訣》。而在一旁,則又兩行小字,道是:“鳴途棄子司空氏,庭葉孤主寂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