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王文遠沒有在省會等劉大山的答復，因為接到了張亮的電話，連夜往回趕。
在火車站下車，已經是半夜兩點了，他就干脆在候車大廳找了張椅子休息，趕早上的第一班城際大巴，終于在中午的時候，回到了村子。
等王文遠推開實驗基地會議室的大門，卻發(fā)現(xiàn)這里的情況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樣。沒有面紅耳赤的爭吵，異常的平靜。只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似乎沒那么輕松，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感覺。
“王書記?！?p> “王書記回來了?！?p> 大家伙看到了王文遠都紛紛打起招呼，屋里的氣氛為之一緩。王文遠拿眼神詢問張亮，只得到了一個無奈的笑容，讓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昨天從劉大山的公司出來，本已經準備好扎長樁的王文遠接到了張亮的求助電話－－因為在臨走前，他們村委和合作社的幾個負責人針對合作社未來的改革方向，討論了一系列的章程，之后因為王文遠要去省會找劉大山，就委托張亮先在合作社內部征求征求意見－－結果第一天就發(fā)生激烈的爭執(zhí)。雖然張亮在剛到劉家溝那幾次動員會上，見過這劉家溝一些人的水準，但那終究是小部分人的胡攪蠻纏，即便是難纏但不至于有多撓頭，但昨天那樣的情況不同，有些甚至是讓他自己都無法完全反駁的據理力爭，所以只能求助王文遠了。
王文遠一個個回應過去，直到走到了主席臺的位置上，他環(huán)視四周，這三兩年的時間，整個村子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雖然依舊是那種淳樸的、直接的，但并非是那樣低迷的、散漫的，大家都在為自己未來的美好生活在爭取著。
王文遠深吸一口氣，回復了往日的笑容，道：“各位社員同志們，昨天我去了咱們省會去為合作社拓展業(yè)務的事情談合作，這談到一半啊，就被咱們的技術指導張亮同志，一個長途電話召喚回來了。張亮同志說，大家對于我們制定的合作社的新章程有很多意見，很中肯、很到位，導致啊他這位高材生啊，都被震驚了，想要趕緊和我分享。”
王文遠的一席話，讓在場的不少鄉(xiāng)親都笑了起來，氣氛為之一緩，張亮見此如釋重負一般，將自己的茶杯推了過來，偷偷沖他比了個大拇指。
王文遠見狀無奈一笑，倒是直接端起茶杯喝了兩大口，繼續(xù)道：“所以啊，我就再也忍不了這份激動的心情，就趕緊趕回來了！怎么樣啊，大家都說說，說說你們的想法！”
王文遠說完真誠地看向對面的百十名社員，半晌，沒人吭聲。他見狀一笑，“咋了，都說累了？累了都回去吃飯啊，吃完下午咱們接著說，都回吧?！?p> 此言一出，一眾社員你看我、我看你，卻沒有說什么，有幾個確實肚子餓的，都準備要起身回家了。
原以為今天的事情能夠告一段落，張亮不由松了一口氣，突然，一個聲音響起，讓他心道一聲“完了”，看來，今天中午的飯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吃到嘴里了。
“王書記，既然您回來了，我們就把想法給您說說，先丑后不丑，話說在前頭，免得以后起爭執(zhí)，大家都是同村的，搞得沒法辦，您說是吧？”說話的，是劉家老二媳婦，是三伯一眾親戚里的“先鋒官”，要論撒潑罵戰(zhàn)，在劉家溝是罕有敵手。只是這些年隨著自家爺們兒轉了性子，倒是很少有什么戰(zhàn)績，今天既然下場，那自然是一場惡戰(zhàn)了。
“二嫂子，您說的對，那這樣，如果大家心里有疙瘩，又等不及了，那咱今天不把話說清楚，咱就不散會了。”王文遠知道這些人，別看當下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誰知道一會兒不順心的時候又是啥樣，“二嫂子，您先說！”
“王書記，今天張指導給咱們說了合作社要修改的制度，讓咱們提意見。我們聽了，很多都是符合咱們大家伙利益的，當然是沒啥意見?？删褪怯幸粭l，說咱們合作社的收入要拿出來一部分，作為儲備基金，對那些生活遇到難事兒的，有病有災的，可以申請使用。那我就不明白了，咱們在合作社，辛辛苦苦掙的錢，已經按規(guī)定分到個人手里了，為啥要多拿出來一部分？”劉家二嫂一改往日里潑辣的形象，一樁樁一件件有條不紊地陳述著，冷靜得讓人意外。
“咱們最初成立這個產銷合作社，目的就是讓咱們村的貧困人口脫貧，繼而讓更多的村民致富，讓大家都過上好日子！這個儲備基金啊......”王文遠聽了劉家二嫂的話，稍微頓了一下，正解釋著，那邊又有話了。
劉家二嫂繼續(xù)平靜地說道：“王書記，你為咱們劉家溝好，溝子里誰心里都清楚，咱們感激你！我知道，這什么儲備基金是為了讓那些剛有些起色的家里，不會突然因為什么變故，又打回原形了?！?p> “對！就是這個意思！大家伙能明白就行！”王文遠聞言神色一喜，趕忙接道。
“王書記?！眲⒓叶┮惶裘迹瑢τ谕跷倪h的插話似是有些不滿，但強忍著往日里的脾氣，繼續(xù)說道，“我們明白，但是我們不同意！為啥呢？因為，這不公平！大家伙一塊兒掙出來的錢，該誰的就是誰的！誰家有事兒了，哪怕我們捐錢呢，都可以，但分我們的錢干這事兒，不行！”
王文遠正待要解釋，人群里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喲，話說得好聽！怕是想從咱們劉家三伯家里拿出來錢，比叫村里的黃狗不攆雞都難！”
這樣尖酸的話，陰陽怪氣的語調，劉家溝出了劉老六，找不出第二個人了，只是老六也是卸甲多年，卻不想今天也披掛上陣了。
劉家老二原本和老六就是針尖對麥芒，眼見他照著媳婦的話頭，話里話外又說他爹的不是，頓時就要發(fā)作。話沒出口就被自家媳婦一把按住，只聽她道：“六哥說的話，對不對我不提，我家的錢，我不出，誰也怨不得我！我說的是公平！今天我是來講理，不是來吵架的！我不想拿自己賺的錢，為別人家里補窟窿！王書記，六哥，還有大家伙，你們要覺得我說的話錯了，今兒我就直接給大家道歉，而且無論以后社里、村里有什么決定，我們家都無條件舉雙手贊成！”
眼見說著說著，屋里的味兒又開始不對了，王文遠急忙想要打圓場，可不等他開口，那邊老六就把話頭接了下來：“老二媳婦，你也別在這兒瞎拍胸脯保證。你們家的事兒，我再清楚不過了。你代表？你能代表個球！你們這一大家子，就是你家老爺子手里的棍，讓你們敲誰，你們敲誰！老二，你也別給我瞪眼！這一半年的，老子對你的印象好了不少，以為你開竅了，腦子靈光了，沒想到啊，在這兒憋著壞呢！你說公平？公不公平那是你一家說了算的？別人還沒說話呢，你在這兒噴挺大！我知道你們啥意思，不就是看不上我們這些貧困戶嗎？覺得我們拖后腿？可你們也別忘了，就是我們這幫老弱病殘相信王書記和張指導，你們今天才能坐在這個合作社的會議室里講什么狗屁公平！”
劉老六得拳頭攥得死死的，言語卻比起以前顯得十分克制，聽到王文遠、張亮兩個人叫自己，劉老六只是一擺手，道：“王書記、張指導，你們放心，我跟著你們學了兩三年了，不會干啥出格的事兒的！老二、老二媳婦，我說話不好聽，有啥不干凈的，你們就當是我劉老六放了個屁！既然是討論大會，那我最后也發(fā)表發(fā)表我的意見，我劉老六就是餓死、病死，我也不讓社里給我出一分錢！如果社里的誰，覺得我們這些貧困戶拖后腿的，我劉老六主動退出！其他受不了這鳥氣的，都跟著老子一塊兒退！老子帶著你們干！”
終于劉老六沒有憋住自己的怒火，說罷就要拂袖而去，一眾鄉(xiāng)親自然是趕緊攔著，好言相勸。
可這邊的劉家二嫂，被壓制了半天，早已經憋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只聽她道：“劉老六！你混吃等死那么多年，要不是鄉(xiāng)親接濟你，你早不知道哪堆草里躺著呢！剛知道你入了合作社，還當你是個人物，誰知道還是爛泥扶不上墻，你算個屁啊你！還你帶著干？你那些本事都是合作社學的，你問過張亮？他同意了？你就一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早就憋著壞呢你！”
“你說啥？你放屁！你信不信我抽你？”聽完這話，劉老六如同點著的炮仗，一下就炸了！作勢就要沖上去干架！王文遠和張亮說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一個給了自己重新活一回的信念，另一個給了自己活下去的本事。
雖然現(xiàn)在生活有了起色，可骨子里還是有些難以言喻的自卑，劉家二嫂那些話，如同小刀一樣，刮著自己本就不多的自尊。他說那話，是和老二一家賭氣，被說成了忘恩負義，哪里還能忍得下去！
劉家老二一看也毛了，敢打我媳婦？罵罵咧咧地迎著就沖了過去！
兩個人都是那種混不吝的，這會兒一上頭，幾個人都攔不住，眼見局面就要控制不住了。
“夠了！”一聲大喝，從喇叭里傳出！一下子把在場所有人鎮(zhèn)住了！
只見主席臺上，張亮拿著話筒也是一愣，半晌蹦出一句：“咋這么大聲??？”
這一句話，一下子把會場的氣氛變得有趣了起來，大家看著張亮尷尬的表情，心情都是一松。
王文遠見狀，趕忙起身結果張亮手中的話筒，還不忘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馬上冷著臉，寒聲道：“都住手，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法治社會，還想動手打架？是想去看守所里見識見識？是都不懂法嗎？要不今天都別走了，我給大家普普法？”
原本也是一時沖動雙方，在張亮鬧那一出之后，本也就冷靜了下來，此時就著王文遠的話頭，也都各自落座。
眼見于此，王文遠暗暗松了一口氣，想起當時在村委會上還說要以后做好評估和應急，看來還是要提高啊。略微組織了一下語言，他正要說話。
只見一個身影沖進了會場，焦急地喊著：“二哥！二哥！三伯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