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拐點
灰色的窗簾擋住了窗外大部分陽光，但房間里的光線依然清晰。
蘇寒漸漸睜開雙眼，看著一旁的妻子安靜地躺在眼前，他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想要撫摸她的臉頰，手伸到一半?yún)s怕吵醒她，于是將停在半空中的手又收了回來，只是默默地看著她，露出淡淡的笑容。
他一個翻身，摸起床頭柜上的手機，看了看時間，距離鬧鐘響起還差幾分鐘，他又將手機放回原處，動作輕盈地變換身姿仰躺著，望著天花板中央的吊燈，耐心地等待著鬧鐘響起。
似乎過了很久，輕柔舒緩的鈴聲才慢慢響起，他迅速伸手關(guān)上鬧鐘，接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個深呼吸后，他緩慢地掀開空調(diào)被，躡手躡腳地下床穿衣，然后踮著腳尖開門，輕輕擰動門把手，走出房間。整個過程，生怕引起一丁點兒的聲響，從而打擾到床上那個女人，他心愛的女人。
在盥洗室，蘇寒一臉的無精打采，他歪著腦袋，耷拉著肩膀，弓著后背，動作機械地刷著牙。像今天這樣愜意慵懶的早晨本就不多，更何況現(xiàn)在又發(fā)生了命案，往后又將開始無盡的忙碌，所以只能趁著現(xiàn)在好好享受一番。
但是，房中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蘇寒也因此瞬間驚醒——三步并作兩步，動作迅速而輕巧，沖入房間，拿起手機，按下按鍵，把逐漸吵鬧的鈴聲消滅在了萌芽階段。然后他又步伐輕盈地迅速走出房間，來到客廳，接聽電話。
“怎么了？”蘇寒的嘴角，還帶著不少刷牙時殘留的白色泡沫。
“蘇隊，”電話那頭傳來吳滿的聲音，“趕快到局里來，有新情況?！?p> “別賣關(guān)子，說！”
“716案，有人自首了！”
蘇寒努力思索著這句話的含義，片刻后，他才對電話那頭冷冷地說：“知道了，馬上來！”
隨后，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出門前的準備。走之前，他不忘輕輕關(guān)上房門，然后攜風(fēng)帶雨般穿過客廳，“砰”的一聲，房屋大門似乎被他身后的風(fēng)催促著，重重地關(guān)上了。
他來到警局，邁著急促的步伐，踏上一條狹長的走廊，直奔前方而去。走廊干凈整潔，白色的大理石瓷磚上，映出了他皮鞋的倒影，直到他抵達走廊盡頭，打開審訊室房門，整個動作似乎沒有一絲停頓。
審訊室里，他一邊緩步走向?qū)徲嵶?，一邊仔細打量著房間中央坐著的人。這人年齡在40歲上下，一頭蓬亂的中長發(fā)似乎很久沒有打理，國字臉的皮膚泛著蠟黃，且有些粗糙，瘦削的身軀卻穿著寬松的大號西裝，下身牛仔褲配一雙發(fā)黑發(fā)黃的平底鞋。這一身的搭配，讓向來不怎么在意穿著的蘇寒，都感到一言難盡。
“那我們開始了？”原本坐在審訊桌另一座位上的吳滿，見蘇寒在一旁坐下后，低聲詢問。
蘇寒只是默默點頭應(yīng)允。
“姓名?！眳菨M開口訊問。
“董孟。”中年男子回答，帶著些許地方口音。
“年齡?！?p> “三十八。”
“為什么來自首？”
“警察同志，我不是說了咧？不是自首，我們又冇（沒有）殺人，只是過來把情況說清楚?！边@次說的話較多，董孟的地方口音也更加濃厚。
“行，有什么情況，你說吧?！碧K寒對他的這個說法頗為好奇，他雙手在胸前交抱，順勢靠上椅背，歪著腦袋對他說。
“怎么說咧……”董孟砸了咂嘴，撓了撓頭，想了一會兒，“總的來說就是，有人想買兇殺人，我們也是財迷心竅，就接下了這個活兒，原本就只想騙點錢，根本冇（沒有）打算動手。結(jié)果聽說那個人就死了，然后我們也收到了一筆錢。收錢之后咧，我們就蠻慌，因為我們根本就冇（沒有）殺人，總不能因為這一筆錢，就背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吧！所以思來想去，我們還是決定來警察局把問題說清楚，我們承認騙錢，該怎么判就怎么判，但是我們真的冇（沒有）殺人?！?p> “你們？”蘇寒突然好奇地問。
“他們兄弟倆，”吳滿轉(zhuǎn)頭向他解釋道，“他弟弟現(xiàn)在正在隔壁接受訊問?！?p> “哦……”蘇寒微微點頭，然后又問董孟：“對方是誰？就是雇主想讓誰死？這個雇主又是誰？”
“雇主我不曉得名字，但是銀行轉(zhuǎn)賬應(yīng)該可以查到，他想殺的人叫萬峰，還給了我一張照片。”
董孟說完，吳滿趕緊追問：“照片呢？”
“在我口袋里?！彼贿呎f一邊從西服內(nèi)袋掏出一張照片，伸手遞了出來。
吳滿連忙起身走過去，伸手接過照片看了一眼，又將照片遞給蘇寒。
照片上的面孔，正是死者萬峰。
“你現(xiàn)在聽好，”蘇寒放下照片，手肘撐在桌上，上身微微前傾，表情極為嚴肅，“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說告訴我們，越詳細越好?！?p> “呃……”董孟看見蘇寒這副表情，頓時有些慌亂，雙手不自覺的來回揉搓。很快，他捧起雙手搓了搓臉頰，想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胸腔幾個劇烈起伏之后，慢慢開口講了起來。
“這件事要從兩個多月前說起。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曉得了這件事，就是買兇殺人這事，給的錢多，而且還先付訂金，所以就先接了下來。根據(jù)對方提供的信息和一張照片，我們就開始跟蹤、蹲守照片上的人，大概也摸清了他住在哪兒、經(jīng)常去哪兒。但是我們始終猶豫不決，因為不敢，這畢竟是殺人，哪有那么容易做到。但是又收了別人的錢，什么都不做好像也不對，所以就想教訓(xùn)他一頓，嚇唬嚇唬他，也算對得起這份訂金。所以就在幾天前，我們準備到他家去，但是在門口猶豫徘徊的時候，碰到了一個女的，聽口氣好像和照片上的人很熟。因為做賊心虛嘛，在她的一再追問下，我們就跑了。但是第二天一早，我手機就收到了轉(zhuǎn)賬短信，仔細一想可能就是因為這個事，而且我們還到那家去看了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被警察封起來了，一打聽好像還是命案，所以我們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這才決定來自首?！币娮约赫f得不對，他立馬改正，“不是……不是自首，是來報案?！?p> 蘇寒努力跟著他的訴說，回憶著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然后一陣短暫的沉默后，他才問道：
“你說幾天前……具體是幾天？”
“應(yīng)該是七天，正好是一周前?！?p> 蘇寒在心里默默計算了時間，七天前，和死者的死亡時間倒是吻合。他看了一眼吳滿，對方和他是同樣的表情——興奮。
“你說……那天出現(xiàn)的女人和照片上的人很熟，為什么這么說？”
“我記得她當時說‘這是我朋友家’，而且，在我們轉(zhuǎn)身離開之后，我聽到了她開門的聲音，都已經(jīng)知道門鎖密碼，都能進去了，那肯定很熟啊。”
“你確定她開了門？”蘇寒迅速坐直，瞬間警覺起來。
“沒看見，但是聽到了聲音，密碼鎖的聲音和關(guān)門的聲音。”
蘇寒與吳滿又對視了一眼，兩人嚴肅的表情中透露著一絲驚喜和希望。
“這個信息對我們還是比較有用的，我們會酌情考慮你的罪行?！?p> “我們會受到怎樣的處分？”董孟一臉委屈和無奈，“我們真的冇（沒有）殺人?！?p> “幸虧沒有！如果真的殺了人，那性質(zhì)就完全不一樣了！”
“不是……”董孟一副有苦說不出的模樣，悔恨不已，又暗自抱怨道：“早知道就不來自首了！”
“不來？你以為監(jiān)控是干什么的？你以為我們是干什么？早晚都會查到你們頭上，對你們今天的自首行為，你應(yīng)該感到慶幸！”
“不是自首！”他仍然堅持自己的原則，“警官，我們真的冇（沒有）殺人！”
他先是垂頭喪氣，然后猛地抬頭，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激動地說：“警官，我又想起一件事，為你們提供線索，是不是能將功補過？”
蘇寒和吳滿再次對視。
“那得看具體是什么事，線索是不是真有用?！?p> “肯定有用！我們在跟蹤蹲守那個萬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好像還有其他人在跟蹤他?！?p> “什么人？你確定嗎？你們看清楚對方的長相了嗎？”蘇寒激動地詢問起來。
“沒有，隔得那么老遠，還帶個口罩，根本看不清楚，但從身材體型來看，長得很壯，應(yīng)該是個年輕的男人?！?p> “還有其他的發(fā)現(xiàn)嗎？”
“沒有……”
隨后，董孟被帶出審訊室。
審訊室的房門剛一關(guān)上，吳滿便迫不及待地說：
“蘇隊，這可是個大線索！”
“你是指哪方面？”
“肯定是案發(fā)當天，有人出入兇案現(xiàn)場??！”
“如果真有人在案發(fā)當天進出案發(fā)現(xiàn)場，即便沒有他剛才的供述，僅憑監(jiān)控一樣可以確定，只是我現(xiàn)在一直被各種突發(fā)事情牽著鼻子走，完全沒有時間去管那邊?！?p> “不對，蘇隊！僅憑監(jiān)控只能確定有人到過五樓，還不能確定是否進出過案發(fā)現(xiàn)場，而剛才的供述，則完全可以證明這一點，有人知道密碼鎖的密碼，也在當天進出過案發(fā)現(xiàn)場，還是個女人！”
“對！密碼鎖！我怎么把這一點給忘了！”蘇寒恍然大悟，他拍了拍吳滿的肩膀，“這一次，你分析得很對！有進步！”說完，蘇寒起身，往下扯了扯自己的制服，又整理了一番皮帶，然后自信滿滿地說：“走！”
“去哪兒？”
“看看監(jiān)控調(diào)查的情況?！?p> 二人剛走進一間辦公室，便迎面撞上一個女人，她是視頻偵查中隊長顏小雪。
“中隊長，什么事這么急啊，女孩子要注意形象?！彪m然顏小雪大小也是他的領(lǐng)導(dǎo)，但從他這句話就可以看出，在吳滿眼中，顏小雪也始終是個女人，所以他的語氣中帶著些許調(diào)侃的意味。
“要你管！”顏小雪則是一臉不屑地予以回擊，然后語氣稍微緩和下來，一改前一秒的情緒，對蘇寒說：“蘇隊，我正要去找你呢！你們怎么剛好就過來了?！?p> “唉，一直被其他的事耽擱了，我估摸著時間，你們這邊的進度也差不多了；另外，剛剛得到點兒情報，想過來核實一下，所以就過來了?！碧K寒不緊不慢，語氣溫和地說，“怎么樣，有什么收獲？”
“在兇案現(xiàn)場，我們發(fā)現(xiàn)了可疑人物?！鳖佇⊙┱f著話，轉(zhuǎn)身走向一臺電腦，對蘇寒說，“這邊……”
“是兩男一女嗎？”蘇寒跟在她身后問道。
“嘿！神了！”她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疑惑地望著蘇寒，“你怎么知道？”
“剛才有兩個男人過來自首，”蘇寒笑著回答，“不對，也不能叫自首，他們聲稱自己沒有作案，只是在案發(fā)當天恰好出現(xiàn)在那里，他們也是剛交代完這個事?！?p> “哦，這樣啊……可他們在現(xiàn)場待的時間并不短?！彼洲D(zhuǎn)身將注意力投入到電腦上，邊播監(jiān)控畫面邊說，“我們拷回來的視頻，是從案發(fā)當天一直往前七天，就是7月9日中午，到7月16日中午。我們發(fā)現(xiàn)，死者七天前也就是7月9日下午就回到了家，然后就沒出來過。而在7月10日，電梯監(jiān)控顯示，有三波一共四人到過五樓，分別是外賣員、兩名可疑男子和一名女子，外賣員上樓之后很快就離開了，應(yīng)該不具備作案時間，而兩名男子在五樓逗留的時間比較長，他們是在那名女子上去后不久，才離開的；而那名女子是從三樓上去的，在五樓待的時間差不多有五分鐘?！?p> “從三樓上去的？”蘇寒左右托著右手，右手托著下巴，疑問道。
“對，三樓，從視頻中看，她應(yīng)該是三樓的住戶。”
“三樓，而不是四樓……”蘇寒用只有自己才能夠聽到的聲音暗自嘀咕著。
“如此看來，剛才那倆人應(yīng)該沒有說謊，最起碼監(jiān)控可以證明這一點?！彼麑ι砼缘膮菨M說，“那現(xiàn)在唯一有嫌疑的就是那個女人。”
思索片刻后，他又對顏小雪說：“把那個女人的監(jiān)控畫面調(diào)出來看看。”
“這是當天她從三樓出來的畫面，”顏小雪熟練地切換著電腦畫面，為蘇寒逐步解釋道，“這是她上五樓的畫面。然后五分多鐘以后，這是她從五樓下來的畫面?！?p> 蘇寒跨列而立，一手橫在胸前，一手握拳抵住嘴唇，默默地觀察著畫面中的女人，雖然監(jiān)控畫質(zhì)并不怎么清晰，但從穿著打扮和身材，仍然可以看出這女人有幾分魅力。
“在這之后的畫面有嗎？她的行為舉止有沒有什么異常？”蘇寒在腦海中冷靜地分析一陣后，再次問道。
“因為她的出現(xiàn)，所以我們也重點關(guān)注了她，發(fā)現(xiàn)在她去過案發(fā)現(xiàn)場后第一天，也就是7月11日，她一整天都沒有出門，7月12日早上出去了，表現(xiàn)似乎并沒什么異常，再后面的內(nèi)容也是一樣，早出晚歸，沒什么異常?！?p> 蘇寒聽完這番話，慢慢挪動身體，將臀部靠在辦公桌上，又一次雙手交抱，陷入沉思：這樣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她真有能力和勇氣去殺人嗎？一刀致命？雖然5分鐘也足以完成殺人放血，但后續(xù)準備呢？毀壞死者指甲、破壞兇案現(xiàn)場、收拾和整理作案工具，這些都需要時間，遠不是5分鐘可以解決的！另外還有一點，她從五樓出來的時候，身上太干凈了！如果真是她干的，她又是怎么做到的？如果不是她干的，她為什么會在那個特殊的時間點出現(xiàn)在那里？那個時候，死者是否還活著？死者前一天就進屋，然后一直沒出來，有沒有可能在前一天就死了？如果那個時候已經(jīng)死了，她進門看到這幅慘不忍睹的景象，又作何感想？她又為什么不報警，而是選擇默默地離開？甚至至今都沒有報警！
想到這些問題，蘇寒極其緩慢地嘆了口長氣。
而此時，身旁的吳滿和顏小雪似乎在爭論著什么，“戰(zhàn)火”也很快就蔓延到了蘇寒身上。
“蘇隊，你來看看這個……”吳滿輕輕扒了扒蘇寒的手臂。
等他回過神后，仔細看著畫面上的內(nèi)容——那女人似乎正在小心翼翼地調(diào)整肩膀上的衣物，動作極其輕柔，上半身也扭扭捏捏，有些不自然。
“像不像后背有傷的樣子？”經(jīng)吳滿這么一說，蘇寒覺得確實有些像，正當他認真思索時，吳滿趁熱打鐵分析道，“因為后背有傷，所以行兇后一天沒有出門，正是為了養(yǎng)傷，大概也是為了不引起懷疑，所以也沒有休息太久。如果身后帶著傷出門活動，只能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因為現(xiàn)在這種天氣，是不可能對傷口進行嚴密包扎的。至于這個傷形成的原因，還記得死者的十根手指嗎？”
“女人不像你們男人一樣簡單，也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挑到合身的內(nèi)衣，在我看來別人就是稍微調(diào)整一下內(nèi)衣而已，不妨告訴你，這種動作在我們女人這里再正常不過了！別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趕緊去找個女朋友吧?！鳖佇⊙O力反駁道。
“分辨率不夠，看不出來?！碧K寒巧妙地化解了一場左右為難的選擇題，他死死盯著電腦屏幕上的定格畫面，冷冷地說：“記得到她家走訪調(diào)查的時候，帶上一名女同事，看看背后是不是真如你猜測的那樣，不過，這么多天了，如果真是傷口，估計現(xiàn)在也恢復(fù)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