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曉行夜住、風(fēng)餐露宿，于第三天午后到達了登封縣城。宋啟愚先把大伙安排在驛館休息，然后換上便裝帶著余允文父子前往縣衙，拜會當(dāng)?shù)氐母改腹佟?p> 三個人剛轉(zhuǎn)過街角，就發(fā)現(xiàn)前面喧鬧異常，在一座高大的院落門前一拉溜停著幾十輛大車，路邊還站著近百個挑擔(dān)抬筐的農(nóng)夫。兩個身穿號坎的衙役站在門前粗聲大氣地指揮著：“張家洼的上里頭交糧，輪到你們了。疙瘩店的里正去哪啦？拿著你們的簿子，先到里面找書吏老爺對賬，記得讓老爺開條子?！边@樣的場景，宋啟愚并不陌生。他扭臉對余氏父子說：“原來是交皇糧。當(dāng)年我還帶著人到應(yīng)縣交過兩次糧呢。”這時，從大門里踉蹌著退出一個農(nóng)民，這人一邊舉著賬本一邊哀求道：“老爺，我們交的可是上等糧呀，曬了半個多月，怎么會潮呢？求求老爺給我們按上等糧收吧！求求老爺了……”門里的幾個衙役可不吃這一套，他們舉著水火棍吆喝著，連嚇唬帶打地將農(nóng)夫趕了出來。這個農(nóng)民回到空車旁，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粗氣。他的伙伴紛紛圍上去，有的問：“三兒，咋樣呀？”有的說：“三哥，啥情況，你倒說呀?！蹦莻€被稱為三兒的農(nóng)民抬起了一張愁苦的臉，委屈地說：“咱村交的七十一擔(dān)好糧，里面的老爺非說水分大，硬給壓成了中等糧，這樣一弄咱還欠著官府七八擔(dān)糧呢。本想著今年收成好，交了皇糧再還了皇賬，每家都能富裕些糧食，可現(xiàn)在這，這，這咋交代呀。”說著，那農(nóng)民攥緊著拳頭重重地砸在大車的板子上。余天錫聽后，拉住身邊一位老農(nóng)，好奇地問：“這位老伯，我只知道交皇糧，什么叫還皇賬呀？”那老農(nóng)瞧了瞧余天錫，嘆了口氣說：“看小哥穿戴象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不知道俺們窮人的苦啊。去年，朝廷推行了一個什么法，哦，對了，是《青黃法》，意思是在俺們農(nóng)民青黃不接的時候，由官府借給俺們一些錢，讓俺們繼續(xù)種地，等收了糧食再加上六分利還給官府。這是皇上借給俺們農(nóng)民的賬，俺們就管這叫皇賬。”宋啟愚有些氣憤地說：“你們這兒的官府竟然收你們六分利，若借了他十兩銀子豈不是一年要還他十六兩？”老農(nóng)怯生生地說：“小哥低聲些。這比那高利貸可強多了，還不用利滾利?；实劬褪怯⒚餮?！”這時，那個叫三兒的農(nóng)民氣哼哼地罵道：“屁，咱們辛辛苦苦種出的糧食，就這么被他們弄走了，尤其是那些皂吏們……”農(nóng)民的話被站在門口的差役聽到了。其中一個敞著號坎、滿臉橫肉的衙役揮著鞭子走過來，惡狠狠地說：“你說啥？你個沒王法的東西，皮癢了不是，看我不打得你學(xué)狗叫！”說著，那惡吏就舉起了鞭子。宋啟愚上前一步，大吼一聲：“住手。堂堂皇法豈容你等褻瀆。叫你們里面管事的滾出來見我?！蹦菒豪舯煌蝗缙鋪淼淖兓瘒樍艘惶?，斜著眼睛看了看宋啟愚。當(dāng)看到對方衣著鮮亮，氣宇不凡，尤其是充滿殺氣的眼神時，惡吏頓時失了威風(fēng)。他強堆出一幅笑臉說：“這位爺，恕小的眼拙，您老怎樣稱呼？我好去回稟我們主簿大人?！庇嘣饰膹埧诘溃骸斑@位是現(xiàn)任工部員外郎宋啟愚大人。奉欽命前往洛陽辦差的?！蹦窃砝舨⒉恢绬T外郎是多大的官，但聽了“欽命、辦差”幾個字就自己理解為了“欽差”。他嚇白著臉，腿一軟，跪下不停地磕頭說：“小的該死，冒犯了大人。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庇嗵戾a在惡吏屁股上踢了一腳，說道：“誰要你的命，快去叫你們主簿出來?！蹦菒豪羧缑纱笊猓B聲說著是，連滾帶爬地跑進大門去了。
不大的功夫，一個身穿八品服色的官員帶著幾名書吏急匆匆地跑出來。他們見了宋啟愚，跪倒稱：“下官不知宋大人訪查到此，未曾遠迎，請大人恕罪。”宋啟愚也沒讓他們起來，而是板著臉問道：“《青黃法》乃是朝廷新近頒行的善法，其中明文規(guī)定取年利四分，你們卻膽敢將利息提至六分，如此盤剝百姓，本官定要參你們一個欺君害民之罪?！敝車霓r(nóng)民一聽，自己平白多付了兩成利息，頓時炸了鍋。一老農(nóng)帶頭給宋啟愚跪下，磕頭說：“求宋大人給俺們主持公道?！逼渌r(nóng)民也紛紛跪下哀求宋啟愚。伏在地上的縣主簿磕了個頭說：“宋大人容稟，《青黃法》確實規(guī)定年利四分，但到了下面州縣卻沒人敢這么執(zhí)行。因為農(nóng)民們不到山窮水盡是不會借錢的。為了防止放出去的錢收不回來，各地一方面要求必須有富戶擔(dān)保才能借錢，另一方面也會適當(dāng)提高利息以防庫銀損失。與其他地方比起來，六分利并不算高。宋大人若不信，可到各個州縣看一看，八分利甚至一倍利都是有的?！彼螁⒂抻行┏泽@，他沒想到，朝廷制定更改并推行了僅僅一年半的新法竟然如此經(jīng)不起實踐的檢驗，甚至完全變成了官吏們斂財和撈取政績的手段。宋啟愚沉吟了片刻，突然厲聲說道：“一幫營私貪墨的無恥小吏！你以為這樣的強辯就能讓你脫罪嗎？你糊弄不了本官。如若是在荒年，農(nóng)民還不上欠款確有可能，但在豐年，百姓完全可以支付朝廷的利息。圣上的本意是鼓勵農(nóng)耕，發(fā)展生產(chǎn)。你們卻利用《青黃法》的漏洞，在豐年白得了農(nóng)民兩成利錢，而到了荒年，你們又可以去敲詐擔(dān)保的富戶償還債務(wù)，這樣一來，得便宜的永遠是貪官惡吏，而承擔(dān)風(fēng)險的永遠是老百姓?！甭犃怂螁⒂耷逦辛Φ鸟g斥，縣主簿頭上冒出了冷汗。他磕了個頭說：“大人，下官也是奉縣主的令，才敢……”宋啟愚擔(dān)心自己六品官的身份難以立時壓住當(dāng)?shù)氐闹h，便厲聲打斷了主簿的話：“住口，還輪不到你攀咬別人。你敢壞了父母官的名聲，就不怕知縣治你的罪嗎？本官現(xiàn)在只問你此事如何處理？”那主簿驚懼地連連磕頭說：“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該怎樣處理全憑大人做主?！彼螁⒂奁胶土艘幌滦木w，說道：“本官也知道你們的難處，現(xiàn)命你馬上回去收糧辦差，只準按四分利收取農(nóng)民欠款，并將前面多收款項全數(shù)退給百姓。另外，不許刻意壓低糧食品質(zhì)。若讓本官查知你們?nèi)杂衅劬γ裰e，本官定然請旨正法了爾等。”那主簿磕頭如搗蒜，不停地說：“多謝大人抬舉，多謝大人寬縱……”宋啟愚伸手攙起一個老農(nóng)，又扶起那個叫三兒的農(nóng)民，對大伙說：“百姓們都快起來。跟著主簿大人去交皇糧了。只要大伙努力生產(chǎn)，一定能過上好日子?！彼螁⒂抻洲D(zhuǎn)臉對縣主簿說：“還不趕快去做事。本官這就去見你們知縣，若你辦差得力，也許本官還會替你美言幾句?！笨h主簿又給宋啟愚磕了個頭，爬將起來，對著大伙滿臉堆笑地說：“父老鄉(xiāng)親們，兄弟剛才多有冒犯，都跟我來吧。兄弟一定遵照宋欽差交代，好好辦差。”農(nóng)民們對著宋啟愚跪拜稱謝后，歡呼雀躍地跟著主簿去了。
宋啟愚又在糧倉門前停留了片刻，便叫著余氏父子繼續(xù)往縣衙去。余允文小聲說：“宣道，看來那些小吏是把你當(dāng)成欽差了?！彼螁⒂拚f：“所以，我們才更要會一會這里的知縣。要知道知縣的品級不一定比我低，我只能以京官和奉旨辦差的名義壓他一頭，再嚇唬他說要參奏他貪贓欺君，以此脅迫他遵守年利四分的規(guī)定。雖然，從長遠看，這樣做意義不大，但就目前而言，能為百姓爭取到一點利益也是好的。等我再查訪些地方，就將實際情況奏報朝廷。咱們必須堵住《青黃法》的漏洞，否則，過不了幾年，大量農(nóng)民破產(chǎn)，餓殍遍野的情景就會出現(xiàn)。我絕不能坐視這種慘況的發(fā)生?！?p> 小暑時節(jié)，烈日如火。在完成了所有前期準備之后，宋啟愚會同河南省和洛陽府的官員，征調(diào)了近千民夫，在洛河北岸破土動工，開始了建設(shè)工作。雖然工程浩大復(fù)雜，但在宋啟愚等人的統(tǒng)籌安排和鄺玄等工匠的設(shè)計監(jiān)造下，僅僅兩個月后，一座大型工坊便拔地而起，其中的水車設(shè)備也已進入了安裝調(diào)試階段。
這一天晚上，宋啟愚把余允文叫到住所，笑呵呵地問：“余先生可知此地隱居著一位大儒？”余允文心情激動地說：“宣道說的是程熹先生，那是全天下讀書人崇敬的圣人?！彼螁⒂奁鹕碚f：“那好，余先生回去準備一下，明天隨我去拜見這位大賢?！?p> 第二天早晨，宋啟愚自己騎馬，命余天錫駕著馬車載著余允文，在洛陽府同知繩鑫的指引下，出定鼎門往南去拜訪程熹先生。宋啟愚心情大好，一邊提馬向前，一邊對繩鑫說：“繩大人，尊師是當(dāng)今的圣人，宋某和余先生早想前往聆聽教誨，今日有緣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啊。在此，宋某還要多謝繩大人的費心引薦。”繩同知擺擺手，說道：“宣道大人客氣了。咱們共事時間雖然不長，但宋大人為人坦蕩，文章錦繡，做事親力親為，雷厲風(fēng)行，繩某很是佩服。前些日子，與家?guī)熣摷按笕?，家?guī)熒鯙樾蕾p，故而繩某才敢將大人引見給家?guī)?。”余允文有些急切地說：“二位大人恕我無理。我們還是加快速度，早些去見程先生的好。繩大人請坐穩(wěn)了。”余允文對前面的余天錫說：“錫兒，快些打馬，去拜會圣人大駕?！庇嗵戾a答應(yīng)一聲，揚起鞭子，趕著馬車絕塵向前。宋啟愚笑著搖搖頭，高喊道：“求學(xué)問道的心情，余先生比我還迫切呢?！闭f著，宋啟愚催動坐騎追了上去。
四個人一車一騎向南行進，過了關(guān)林又折向西來到了一汪碧水近旁。繩鑫遙指水畔的一處幽靜院落說道：“家?guī)熛仓瘢试谶@東接關(guān)林、西望龍門的興洛湖邊遍植綠竹，又建起了這座興洛學(xué)齋。家?guī)熋咳找允陴^、聽琴、觀竹、著書為樂?，F(xiàn)在，估計正在給學(xué)生傳授課業(yè)?！庇嘣饰牧w慕又恭敬地說：“真是個滌心治學(xué)的好地方?。±K大人，不要打擾圣人，您帶我們輕輕地進去，讓我們也聽聽尊師的教化，如何？”繩鑫見宋啟愚并不反對，于是讓大伙在學(xué)齋前下了車馬。在繩鑫的引領(lǐng)下，宋啟愚和余允文進門過廳，又轉(zhuǎn)過了一道矮墻，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空場?？請鲆贿?，七八個年齡不同的學(xué)生手捧書本席地而坐，空場的另一邊，一位五六十歲的老者聲音洪亮地講解道：“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君子凡事都要講究根本。根本牢固了，要走什么道路自然就明白了。正如孝悌是仁的根本。一個講孝悌講仁愛的人，內(nèi)心必然和順，不喜歡抵觸他人，更不會作亂，又怎么會做違背天理、擾亂綱常的事呢？”繩鑫帶著宋、余二人悄悄地在空地上坐下，開始聆聽程熹先生講課。程熹先生也不理幾人，繼續(xù)講道：“自盤古開天地以來，就存在一個天理，這個理是萬古不變的。我們學(xué)習(xí)圣人之言，就是要讀出其中的理，并嚴格要求自己向這個理靠近，很多時候還要克制自己的欲望，雖然有時難以忍受，但必須這樣做，否則便成不了君子?！边@時，有個青年學(xué)生舉手問道：“老師，我母親近日總想吃肉，昨日我拗不過便將家里的雞殺了燉給母親吃，我這樣做對不對呢？是否應(yīng)該勸我母親克制一下呢？”程熹先生微微一笑說：“子剛的做法沒錯，而且是孝順的表現(xiàn)。為師所說的克制，是那些過分的欲望，比如欺壓別人、貪念等等。一個人有欲望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不超出一定的范圍，是不應(yīng)被指責(zé)的，也不必克制?！庇钟袑W(xué)生舉手問：“老師，我們村的里正見人總是笑呵呵的，說話很和氣，而您卻說這個人內(nèi)心險惡，這是為什么呢？”程先生點點頭說：“九都問的好。那個人表面上很和善但從來不做善事，征糧征役窮兇極惡，與人交易不講誠信。他這是偽善，是裝出好的外表取悅別人，而內(nèi)里只是為了是滿足自己的欲望，這是喪失德性的表現(xiàn)?！边@時，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舉手問道：“老師，您講的君子每天都要反省自己是否忠、是否信、是否講理。這些都是自己對自己的嚴格要求，若一個人不愿苛責(zé)自己，又會如何呢？”程熹先生沉默了片刻，說道：“明淵，人生來就有一股向上的精神，若沒了這樣的意識，人就不稱其為人。我們讀書人，志向君子，又怎么會不講理守理呢？”那少年接著舉手問：“老師，您說的固然有理，但象晉惠帝那樣的傻子皇帝就不知向上，晉朝的大臣又能如何呢？”程熹緊鎖眉頭，想了想，說：“明淵，天理是用來規(guī)范普通人的，而天子本就是天道中人，是不可以約束的。臣下只能盡量引導(dǎo)皇帝走正道，卻不可以強迫皇帝，否則便會造成秩序混亂，篡權(quán)奪位，對百姓更無好處。”大家原以為那少年已被說服，可沒想到，少年竟然又舉手說：“老師，如果皇帝失德，國家走錯了方向，讀書人的引導(dǎo)又不起作用，那百姓豈不是萬劫不復(fù)了嗎？我們難道不應(yīng)該有一套約束皇權(quán)的體系嗎？”程熹有些生氣地說：“唐明淵，你這娃娃思想總是偏激。天道輪回自有定數(shù)，不應(yīng)由小民改變。千年以來，說出‘食肉糜’的皇帝也不過一位，絕大多數(shù)君子還是要以修身為根本，學(xué)習(xí)絕不能抓小放大?？磥砟氵€是沒有讀通《論語》，今日課后就罰你抄錄圣人之言。好了，時已近午，散課。”學(xué)生們向程熹行禮后，埋怨著唐明淵不懂事，紛紛退了下去。
繩鑫搶步上前，將宋、余二人引見給了程先生。程先生也很客氣，邀請眾人入室歡談，又擺下素宴，與大家共飲。直至申末，宋啟愚等人才起身離座，與先生作歌而別。
當(dāng)夜，宋啟愚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其間還做了幾個稀奇古怪的夢。四更時分，宋啟愚突然驚醒。他滿頭大汗，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起身倒了一杯茶緩緩喝下。他喃喃自語道：“唐明淵，唐明淵，若有這樣的糾錯體系，真是天下人之福呀！”他舉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天河上沒有一顆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