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覺自己一直是個好人,不管我經(jīng)歷過什么,做過什么,未來要怎樣去做,我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
如果我做了壞事,相信我,那一定是我身不由己。
我叫張強民,生來是孤兒的我沒什么文化,很早就混社會,但我比多數(shù)混社會的人幸運,十幾歲時,我遇到了沈偉新,在他手下做事。
沈偉新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他的建筑公司在同行中首屈一指,他甚至能在城里話事。他很器重我,但我太年輕,沒什么資歷,負(fù)責(zé)的事也難登大雅之堂:除了偶爾幫他訂大束玫瑰,就是拎著砍刀,帶著小弟,在街頭打打殺殺。
那些年,我們主要的對手是一些不成氣候、想在行內(nèi)分杯羹的小建筑公司們,其中做得最大的一位,老板叫雷金宇。最白熱的時候,我出任務(wù),十次有六次是和雷金宇的手下們火并。
建筑公司,核心業(yè)務(wù)只有兩個,一個是拆遷,一個是房地產(chǎn)。除了和同行搶生意,拆遷戶的“思想工作”也由我負(fù)責(zé),這方面我做得一向不錯,沈偉新因此收我做了義子。在那之后,我更加賣力和忠心。沈偉新沒有子嗣,只有一個叫沈偉明的堂弟,與他關(guān)系不和。公司里的人都說,未來公司一定是我的,雖然我自己對此并沒興趣。
義父沈偉新對拆遷戶算是不錯的,以“綏靖”為主,這是他與其他同行的一個顯著區(qū)別,也是他能做大做強的主因。第四屆建筑峰會期間,公司二次擴張,資金鏈緊張,正值我們開發(fā)市內(nèi)最大一片棚戶區(qū),動遷工作如火如荼,義父的綏靖在這次拆遷工程中登峰造極:他竟然拉攏拆遷區(qū)散戶的投資,擴補工程款,并白紙黑字簽訂開發(fā)后的分紅合約。他在這件事上有理想,在峰會上直言了他的主張,強調(diào)新時代企業(yè)家在民生保障方面的重要性,他號召大家,以民眾需求為基礎(chǔ),以企業(yè)為屏障,保護民眾利益,鼓勵共同致富。
峰會舉辦時,我也用手機看峰會新聞,帶著手下所有小弟給老板點贊。峰會后,沈偉新贈給我一根鋼筆,筆帽頂端鑲著一顆亮璨璨的鉆石。
“老爸?!蔽艺f,“我一小老粗,整一根鋼筆,太別扭了吧?!?p> “我的一點心意。”沈偉新沖我笑著,“這鋼筆開過光,是護身符,保佑你平安?!?p> 我收下了,其實我知道這只鋼筆的用意,那時在我心里,沈偉新比我自己更重要,所以我沒再拒絕。
拆遷棚戶區(qū)的事讓其它建筑老板紅了眼,沈偉新可能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公司有那么幾天,氣氛不對,我有所察覺,可等我磨好了刀以后,氣氛突然恢復(fù)如常了。
我奇怪,這次居然沒輪到我出手,我悄悄在公司內(nèi)打聽,關(guān)系不錯的中層告訴了我:“沈總親自搞定了,那幾個該死的小老板,敢盯著咱們的肉?沈總勾勾手指頭,他們不死也扒層皮?!?p> “沈總動作好快啊?!蔽彝虏?,“知道是誰在鬧嗎?”
“你還記得那個雷金宇嗎?”中層說,“就他,在老板辦公室里,跪在咱們老板面前,求老板開恩,哎呀,那個慘啊,你沒看著,太可惜了!”
“真尷尬?!蔽艺f,“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嗎?聽說最近公司缺人手,我正好幫幫忙,我閑得慌?!?p> “不用不用?!敝袑诱f,“最近新招了不少人,以前跳槽出去回來的都有。”
“這種二五仔你都收?”我瞪著他,“你有點廉恥沒有?”
“哎呀,公司嘛,又不是拜碼頭,不丟人。”中層訕笑,“而且你不干我這崗你不知道,這年頭,勞動力多金貴?。∪耸痔o啦,多個人總多份力嘛?!?p> 沈總的手段,大多是經(jīng)濟層面的,太深奧,我學(xué)不來,既然沈總親自搞定了,我也樂得清閑,和小弟們?nèi)ヒ沟旰染拼蚺?,看著形形色色的美女陪我豪飲,真乃人生一大幸事?p> 過了大概半個月,我閑得要命,在公司里百無聊賴,正想找點什么事做,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沈總的秘書,和幾個經(jīng)理,匆匆向我走來,他們臉色發(fā)白,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
我心中不安,剛想問怎么了,就猛地聽到一陣警笛聲。
聲音從公司大樓樓下馬路傳來,我跑到窗前,努力往下面看,只見到好幾輛警車、跟著一輛救護車,停在了公司樓下,緊接著白衣服和黑衣服的人出現(xiàn),沖進(jìn)公司樓里。
“怎么回事?”我慌了神,問身邊的人。
“沈總遇刺了!”年輕貌美的秘書臉上妝容全花了,話都說不利索,“被人開槍打斷了脖子!”
“人在哪呢?”我吼道。
“在……辦公室里……”秘書嚇壞了。
我腦子一片空白,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沖上樓,沖進(jìn)沈偉新辦公室,這里早就擠滿了人,沈偉新像爛泥躺在地板上,旁邊的人怎么按也按不住他頸間噴出的鮮血,幾乎染紅了整片地面,成了我看到的關(guān)于他的最后一景。
雖然我沒有證據(jù),但我一口斷定刺客是雷金宇派來的。我本想和雷金宇拼命,一死了之,但公司在頃刻間陷入大亂,手下小弟作鳥獸散,自己單槍匹馬,勝算幾乎是零。
雷金宇對我是有怨言的,這個我一直知道,沈偉新死后,公司舊部沒有一個人來找我,反而是雷金宇第一個找到了我,用意不言自明,我必須留命給沈偉新報仇,我佯裝屈服,加入了雷金宇麾下。沈偉新舊部曾策劃一次反撲,當(dāng)雷金宇帶我一起去“清剿”沈偉新舊部時,我沒有表現(xiàn)絲毫猶豫。
“你這二五仔!”昔日中層被我逼到絕路,痛罵我的背叛,雷金宇面前,我皮笑肉不笑,刀法精湛依舊,全無舊情。
沈偉新死后,他的公司并未由其堂弟繼承,而是拆開重組了,新公司依然是建筑公司,只是當(dāng)家人換成了雷金宇。棚戶區(qū)開發(fā)工程繼承到了新公司,雷金宇用了一段時間整備內(nèi)務(wù),然后立刻就瞄上了棚戶區(qū)的拆遷。
拆遷工作依然交給了我,公司重組期間,動遷散戶曾經(jīng)的投資合同一個不落,全部消失無蹤,這件事情被廣泛知曉,拆遷戶一夜之間成了暴民。但雷金宇的風(fēng)格與曾經(jīng)的沈偉新全然相反,雷金宇奉行暴力,強調(diào)鐵拳。諷刺的是,在雷金宇手下,我反而充分發(fā)揮了自己最擅長的工作風(fēng)格,我?guī)е碌男〉埽粦粢粦籼幚?、一家一家解決,拆遷戶一點一點被我強行搞定。看著他們的舊房一幢一幢消失,我居然覺得很爽。
隨著我工作的開展,公司開始迅速膨脹,我感覺到的敵意的目光也越來越多,其中最大的敵意來自雷金宇的秘書許航,許航是雷金宇的老嫡系,與雷金宇的關(guān)系有點類似于當(dāng)初的我與沈偉新,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害怕我搶了他的地位。
“別以為做出點功績,老板就能肯定你?!痹S航直言,“盡管藏起你那副自私的嘴臉,我根本不相信你,給我記?。 ?p> 也許是經(jīng)歷的一次風(fēng)波,也許是拆遷區(qū)的血雨腥風(fēng),也許是承受過多敵意,也許只是單純成長了,我的價值觀變得奇怪,我開始自私自利、原則崩壞,拆遷的那段時間,我干的臟事多得連我自己都不齒,卻像酗酒一樣停不下來。公司重組期間雷金宇娶了妻子,是個美婦,有一天,她私下里來勸我。
“不要什么都干,留一線良心?!崩灼拚f,“你也幫我勸勸你大哥(指雷金宇),他應(yīng)該適可而止了?!?p> “嫂子。”我婉拒,“我做的都是大哥要求的,我一向都聽大哥的,我怎么可能勸得動他?您別拿我開心了行不行?!?p> 其實我說了違心的話,現(xiàn)在的生活,令人根本剎不住車,糖這種東西,一旦品嘗過,就算最初并非本意,也必然醉心它的甜。
最后雷妻放棄了勸說我,我看得出她很失落,原因我不知,我也不能理解她,嫁給了雷金宇,等于嫁給了金山銀山,榮華富貴有余,有什么不滿意的?后來我稍微理解了一點,因為不久后,雷金宇告訴我們他的妻子突發(fā)疾病,醫(yī)治無效去世,我從沒見過雷金宇那樣落寞,我猜測,也許雷妻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癥,才會憑良心讓雷金宇回頭,不管怎么說,妻子死了,雷金宇變成了傷心的光棍,這讓我非常爽快,但我又想到這個混蛋馬上又可以自由自在地找新女友,我又沒有爽快很久。
我本以為沈氏勢力已經(jīng)死透了,但某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一個秘密邀約,我赴約時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沈偉明,沈偉新的堂弟。
沈偉明說:“沈偉新對你不錯,你可不可以幫幫我?你幫我,我就幫你報仇,我知道是誰殺了沈偉新,你想報仇嗎。”
我心道:做夢都想。但如今的我已經(jīng)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我婉拒道:“您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一個小混混,無非想吃口飽飯,大人物的恩恩怨怨,我很無力啊?!?p> 我看得出,沈偉明遇到了相當(dāng)麻煩的對手,甚至可能遠(yuǎn)強于雷金宇,不然他不會冒險找我?guī)兔?,還不透露對手是誰。
沈偉明顯然不相信我的話,但他終歸無法強迫我,拉鋸了好幾次,他放棄了,臨走時什么他也沒說,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給了我一張照片。
照片是沈偉新死亡現(xiàn)場的照片,沈偉新躺在地上,地上血跡遍布,地板上,沈偉新的手邊,用血寫著一個字母:F。
沈偉明為什么給我這張照片,我暫時還不明白,他走之前的那個眼神,我也不甚懂得。但我有一件事是知道的:沈偉新的確待我不薄,就算看在他的昔日恩情,我也應(yīng)不遺余力幫助沈偉明。我背叛的不僅僅是沈偉新的殺身之仇,還有往日的提攜之恩。
看來許航說得一點沒錯,我的確變壞了,從骨子里往外透的那種壞。我給自己找臺階:我在蟄伏,這不是沒辦法嘛。
而且,我要的不單單是吃飽飯,這么多年,耳濡目染沈偉新、雷金宇的發(fā)跡、崛起、大宴江湖,我其實心中漸漸生出一種莫名不甘:沈偉新能談笑風(fēng)云,雷金宇能齷齪地當(dāng)大哥,我不缺胳膊不少腿,臟事壞事我不是沒干過,自己憑什么只能一直當(dāng)兒子?當(dāng)小弟?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何時到我家呢?
我再也不想給別人當(dāng)槍使了,我再也不想寄人籬下,沈偉新已死,沈偉明休想利用我,雷金宇更別想讓我一世伏從!
我渾渾噩噩回到公司,剛剛的一念,像潘多拉之盒,怎么也收不住。出于多個目的,我開始暗中積攢關(guān)于雷金宇的“證據(jù)”。我第一個找到的,是公司改組初期的一份計劃書。躲過許航的重重監(jiān)管,我拿到了這份計劃書,內(nèi)容包含改建沈偉新建筑公司的詳細(xì)計劃,以及刻意坑害所有小投資戶的惡毒謀劃。
不知道這份東西公布出去,會有多少人找雷金宇的麻煩,我陰岑岑地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