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伊平,是個普通人。我有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普通的老房子,普通妻子,普通的女兒。
生活普普通通,索然無味。普通的半輩子中,有普通人的煩惱,生活的瑣碎、女兒的學業(yè)。
還有寡淡的晚餐。
“敏敏!吃飯了!”妻子炒完最后一個菜,端到桌上,在圍裙上擦擦手,對著女兒的房門喊。
“來了!”女兒的拖沓的聲音響在房門里。
我放下背包,往桌上一看,直皺眉:“怎么又這么素?”
妻子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你發(fā)財了?”
“發(fā)財……我倒想呢?!蔽冶亲永锖咧鴼?,坐在桌前。
女兒伊敏也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桌前,提筷就開吃。
“一天天就顧著自己吃,能不能等等,你媽媽還沒上桌呢!”我撂下碗,數(shù)落她。
伊敏翻了個白眼。
“讓她吃吧,吃完了還要去寫作業(yè)?!逼拮邮⒘俗约旱娘?,坐到桌前,“敏敏,功課不能拉下,知道嗎?”
“知道啦!”女兒拉著懶懶的長音。
柜子上的電視放著新聞:本臺資訊:建筑大亨沈偉新近期出席第四屆建筑峰會,會上強調(diào)新時代企業(yè)家在民生保障方面的重要性,沈偉新號召大家,以民眾需求為基礎,以企業(yè)為屏障,保護民眾利益,鼓勵共同致富。
“一天天的,不是這個老板,就是那個富翁……”妻子邊舀飯邊搖頭,“什么時候播一播平民百姓?”
我一言不發(fā)地吃完飯,洗碗的時候,悄悄湊到妻子身邊。
“啥事?”妻子問。
“我投錢了?!蔽彝T外看了一眼,小聲說。
“投錢?”妻子一愣,直皺眉頭,“投什么錢?”
“剛才你看新聞沒?沈偉新?!蔽覇枴?p> “看了,怎么了?”妻子問。
“你知道的吧?咱們這片要動遷了,開發(fā)商就是他。”我問。
“知道啊?!逼拮硬荒蜔┝?,“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悄悄說:“沈偉新正在集資擴張,我們這片好多人都投錢了,動遷結(jié)束,錢款加倍,還有分紅?!?p> “這……這靠譜嗎?”妻子吃驚地問,“你,投了多少?”
“全投了。”我說。
“你發(fā)什么夢呢!這么大的事,不跟我商量一下?”妻子怒了,“你清醒一點好不好?咱們就是平民百姓,咱沒那個命!”
“你看看咱們現(xiàn)在這生活,有意思嗎?敏敏馬上要上大學了,學費呢?以后上班,找工作的錢呢?”我反勸道,“我們總得搏一搏,不搏一搏怎么知道?對不對?”
“總之,你趕快給我把錢要回來!”妻子將碗筷嘩啦一聲倒進水槽,唰唰唰地洗,“我不管,我見不到錢,你別來理我!”
不歡而散,我也沒再說什么,拆遷結(jié)束,妻子會理解我。
大概過了半年,我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看著舊報紙,妻子突然風風火火地沖進客廳,說:“伊平,快看看這個!”
妻子將最新的報紙拍到茶幾上,指著上面的一個新聞。
建筑大亨沈偉新,日前于公司辦公室遭受不明身份歹徒襲擊,雖經(jīng)救護人員第一時間送醫(yī)搶救,但因失血過多,已于今日正式死亡。其建筑公司承擔本市重要拆遷工程,預期將有延期和停滯。沈偉新是本市知名企業(yè)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工作的先驅(qū)者,致力于通過建筑行業(yè)改善人民生活,他的去世將是本市房地產(chǎn)乃至所有民生行業(yè)的巨大損失……
這……這是怎么回事?我抓著報紙,眼睛要從眼眶里瞪出來。顧不上妻子追問,我抓起外套,跑出了門,直奔沈偉新的建筑公司,但建筑公司的大門已經(jīng)攔上了警戒線,被許多拆遷區(qū)的散戶圍得水泄不通……
“叫沈偉新出來!”
“還我們錢!”
人群憤怒地吼叫著,爭吵著,在我眼前搖晃,很快警車開來,抓捕,維穩(wěn),呼嘯而去。我看著滿地瘡痍,不知是怎么回到的家。
“錢呢?錢呢?”妻子嘶吼著,瘋狂地抓撓我,“沒錢了!沒錢了!我們怎么辦?怎么辦吶?”
我呆呆地站在客廳中間,我們怎么辦?我也不知道。
“爸……媽……”伊敏站在她的房門口,怯生生地看著這邊,“發(fā)生什么事了?”
“敏敏……沒事,沒事,回房間去,你先回房間去哈?!逼拮訉λ龜[著手。
打發(fā)了女兒,我們一時沉默,雖然沒了爭吵,但我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挽回一切,我只能天天祈禱,沈偉新的建筑公司可以重新啟動,接管拆遷工作,投錢的大家都在傳,沈偉新雖然沒有子嗣,但沈偉新有一個弟弟可以繼承兄業(yè),拆遷還是能繼續(xù)下去。
可惜,天與愿違。
不久后,沈偉新的公司在一夕之間人去樓空。接管拆遷工作的,是一個以前從沒聽說過的新公司,策略從沈偉新的綏靖變成了暴力、脅迫、無所不用其極。
鄰居街坊哭天搶地,紛紛逃離,拆遷區(qū)在短短時間,就被夷為了平地。
窗外挖掘機的聲音轟轟作響,伊敏快高考了,我用外面撿到的建筑廢料,做了一個隔音墻,糊在窗戶上。
我四處求助,卻血本無回,找回投資已不可能了。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沈偉新為何會突然暴斃,他的建筑公司,那么大的公司,怎么會一夕消失。
我接受不了事實,新建筑公司的動遷員帶著合同幾次登門,動遷款低得嚇人,我拒不配合,提出要求:要么帶著我的投資款來,要么就給我滾。
鄰居越來越少,又過了半年,我的房子終于成了廢墟上唯一的一座碉堡,每次買菜回家,都要穿過飛揚的塵土。我是做體力工作的,我不怕臟亂,我怕的是給不了妻女一個交代。
“那筆錢,你到底能不能要回來了?”妻子在飯桌上追問。
我緊緊皺著眉:“問這個作什么?我都說了,我……”
“你什么你,早就告訴你別去做那些百日夢,現(xiàn)在怎么樣了?”妻子聲音提高,“敏敏要上大學了,學費怎么辦?你告訴我,錢從哪來?”
“你能不能別說了!孩子還在這呢!”我生了氣,但語氣終于還是低沉了,“我,我再想想辦法,你別管了……”
伊敏在旁邊沉默,一言不發(fā)盯著電視。電視上播放著一條新聞:
近RB市一對父子于家中遭遇歹徒襲擊死亡,據(jù)調(diào)查,歹徒于宅邸后方潛伏入內(nèi),分別殺死兩名受害人,現(xiàn)場財物均無遺失,已排除入室搶劫可能。目前,歹徒身份尚未確認,官方提醒廣大市民,近期應密切注意生活安全,減少出行。新聞的最后是受害人父子的照片。
啪——伊敏的飯碗跌碎在地上。
妻子痛罵:“你干嘛呢?你怎了?”
伊敏直愣愣地,像沒有聽到,然后突然發(fā)了瘋一般跑到門口,帥開門就沖了出去。
我和妻子被嚇到了,反應過來后,我立即拔腳去去追,卻沒追到人。
后來伊敏自己回來了,質(zhì)問她,她卻一言不發(fā),天天渾渾噩噩。伊敏不在時,我偷偷告誡妻子:“千萬別再在孩子面前說起房子的事了,她快考試了,壓力很大,別讓她多擔心?!?p> 妻子說得沒有錯,現(xiàn)在的我,連伊敏上大學的學費都出不起,但就這樣讓我放棄拆遷投資,接受低廉的動遷款,我說什么都不能甘心。建筑公司的人再次登門,這次,是一個西裝革履的小青年,瘦高瘦高,梳著整齊的頭發(fā)。
妻子去接女兒放學了,我獨自接待訪客,連水也懶得倒一杯,直截了當:“什么事,說?!?p> “戶主先生?!毙∏嗄暾f,“您這樣拖下去,很沒意思,真的?!?p> “我這人是沒意思。”我準備攆人。
“等等?!毙∏嗄暾f,“咱們老板很生氣,戶主先生,你說,別家都搬了,您非要在這兒耗著,大家拿的都是一樣的錢,您為什么就不同意呢?”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說,“我還是那句話,把我投資的錢拿過來,我就搬走。否則,我死也死在這,你們看著辦。”
“戶主先生,您這何必呢?”小青年笑得很隱喻,“不瞞您說,老板把動遷溝通工作交給我,我對你們可是一百個誠意的,該爭取的都爭取啦。我叫張強民,我們就當交個朋友,老板那邊,我會幫您爭取的,您看?”
“騙誰呢?”我說,“你們嘴里有一句實話嗎?該說的我都說了,慢走不送?!?p> 小青年鐵著一張臉走了。妻女返回時,我和她們說起這件事,妻子沉默良久,說:“這么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要不,我們搬吧?”
“都堅持到現(xiàn)在了,現(xiàn)在放棄,就真的輸了?!蔽艺f,“那人說回去再爭取爭取,我們再等等吧,且看他怎么說。”
妻子沒說什么,點點頭。
但我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了消息,當天晚上,一個以前的鄰居突然給我打電話:“老伊,你怎么弄到的這么多動遷款?”
我心中一喜,但表面上還是裝作不知情:“什么動遷款?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你真的不知道?”鄰居在電話里狐疑地說,“那你肯定被騙了!我堵著他們的負責人了!你快過來!”
撂下電話,我就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戶主先生,我是強民,我跟你說的條件,你告訴別的動遷戶了?”
“當然沒有!”我解釋道。
“那他們怎么會知道消息?奇怪了……”張強民在電話那邊嘀咕,“我現(xiàn)在帶著給你的現(xiàn)金,他們不知道從哪里聽到了信,現(xiàn)在攔著我不讓我走……”
“你在哪里?”我問。
問清楚了張強民遭遇鄰居的地址,我立刻穿上了外套。
“怎么了?”妻子問。
“事情出了點岔頭,問題不大。”我穿上鞋,叮囑道,“有人來,就說我睡下了,別說我出門了,懂么?”
妻子沒說什么,點點頭。
張強民的地點很偏僻,在新成立的建筑公司附近,挨著一條運河,我趕到時,正看到鄰居和幾個人,圍著張強民,不知在說什么。
“怎么回事,你怎么在這?”我趕上去攔在張強民和眾人中間,警惕地問鄰居。
但鄰居沒回答我,臉色很奇怪。
我心中困惑,往張強民手里看去,他并沒拎什么袋子,我心中更困惑了。
張強民點了支煙,嘿嘿地沖我笑:“來了?”
幾個鄰居身邊的人向我圍了過來,他們的臉都很陌生。我感覺有點不對勁,看向鄰居,鄰居面露愧色,望著我,弱弱地說:“抱歉了,老鄰居,我也有我的難處……”
我明白了什么,腳下突然向外面逃竄,但對方有備而來,我沒跑出幾步,后背突然被重擊一下,立刻趴倒在地上。
我剛爬起來,面門就遭了打,接著肚子也被重擊,我捂著肚子蹲下去,眼冒金星。
有人招呼了一聲,接著拳腳從四面八方襲來,我分不清上下左右,劇痛像無數(shù)顆隕石砸向我。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的毆打停止了,我的思維陷在了混沌里,感覺自己被架起雙臂,好像被人提了起來。
“呦,戶主先生?!睂γ骓懫鹨粋€聲音,“你怎么了?被搞得這么慘?。俊?p> 這個聲音真討厭,我朦朦朧朧地想,答不上話。
“問你話呢?你啞巴了?”臉被扇了幾下,對面的聲音接著響起:“你不是很硬氣嗎?現(xiàn)在怎么了?繼續(xù)啊?”
我還是答不上話,眼睛前面一片血污,我好像被打破了頭。
“嘖。真是,最后問你一次,搬不搬?”對面的聲音說。
搬不搬?我思維模糊,他是什么意思?
“還不搬是么?看來,你不想見你老婆孩子了?唉,挺漂亮的一對母女,真可惜?!睂γ娴穆曇粽f。
老婆孩子?我的思維清晰了一點,他想對我老婆孩子做什么?不行!
“你想干什么?”我努力睜開眼,看清楚了對面的人,正是張強民,“告訴你,你敢動我老婆孩子,我跟你拼……”
我努力想撲過去打他一拳,我的動作惹惱了對方,我看到對方抽出一柄東西向我捅來,緊接著,我頓覺胸口一熱。
我看向自己胸口,那里多了一柄刀。
“不搬?我讓你不搬!”對方擰了一下刀柄,將刀拔出,我才感覺到胸口的劇痛,心中痛苦迸然發(fā)作,老婆,孩子,我的老婆孩子不能有事!
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掙脫了左右,猛撲上去,掐住了張強民的咽喉,我看到了張強民驚愕的目光,緊接著旁邊的人沖上來,一腳踹向我,我的手離開張強民,腳下踩空,從崖岸摔下。
耳邊傳來呼呼的風響,我來不及擔心妻女的安危,就掉進了冰冷的水里,涼水激心,我昏死過去。
那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次睡夢,我不知睡了多久,當我醒來時,我斜在岸邊的一個石頭上,胸口的血已經(jīng)浸透了石面。
沒了昏睡的遮掩,胸口劇痛再次來襲,逼迫我清醒。我掙扎爬上了岸。四下環(huán)顧,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河水沖到了下游,荒郊野外,杳無人煙。
死里逃生。
妻子應該還在家里等我,張強民會對我不利,也一定會去找我妻子女兒。我必須馬上回去。
我試著去趕路,才發(fā)現(xiàn)胸口的傷勢不容許自己再做任何動作,我大抵會死在這,更罔論趕回家。
張強民的人找到這里是遲早的。
我咬著牙,撕下一條衣服,包扎住胸口的傷。我強迫自己冷靜,我已經(jīng)昏過去很久了,如果妻子女兒會發(fā)生什么事,大概早就發(fā)生了,自己早一刻晚一刻回到家,并沒有太大意義。眼下最重要的,是先保全自己,才能去救家人。
休息片刻,我恢復了點體力,幸好的是,我在荒郊找到了一條被人遺棄的破木舟,我鉆進舟里,它成了我第二個家。
我一邊養(yǎng)傷,一邊搖舟逆河而上,回到城里。我不敢去醫(yī)院,也不敢留下太多痕跡,從垃圾堆里撿來一口破鍋,幾件舊衣,我在舟里躲了幾天。胸口的傷雖不致命,但發(fā)生了很嚴重的炎癥,全身忽冷忽熱,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起初我還能強撐著去周邊活動,最后只剩下躺在船中,我想,我大概只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