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天的趕工，明年秋末工程完工穩(wěn)操勝券。年關(guān)臨近，司馬昊心里有所放松，開始操持節(jié)日的事務(wù)。淳于姣至今杳無音信，苦苦追求姜淑瑤的失敗，楊爽滿身的傻氣俗氣，淳于彪心間被思念擔(dān)憂、沮喪怨恨、失望乏味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盡管如此，也并未影響他的履職，每天照常去各彩畫房、殿宇、寧清園、刑牢部、拆除工地、軍馬廄、草料場和生活服務(wù)區(qū)等處巡查，威風(fēng)與嚴(yán)厲唬得兵士們不敢絲毫懈怠。每逢春節(jié)前夕，勞工逃跑的現(xiàn)象就多了起來。陳勝、吳廣起義還未平息，項羽、劉邦也率眾造反了，大秦朝廷不得不從內(nèi)地抽調(diào)更多的兵力去鎮(zhèn)壓，內(nèi)地兵力異常匱乏，自然沒有接替范驪麾下軍隊統(tǒng)帥職務(wù)的人。吳天義雖暫代統(tǒng)帥，無奈重任在肩，只能盡心竭力，警務(wù)不敢有絲毫的疏忽紕漏，對花籬墻的戒備只強不弱。韓珠已經(jīng)對淳于姣由失望變?yōu)榻^望，再由絕望變?yōu)槌鸷?，但為了仕途，張口閉口仍叫淳于彪爹，在淳于彪面前一如既往的恭謙溫順。以往，每逢春節(jié)，淳于彪都要將妻子接來團(tuán)聚，因考慮有了楊爽，還覬覦著姜淑瑤，今年取消了慣例，只帶著年貨回去看望了看望，謊稱陵園工程接近尾聲，事務(wù)特別繁忙，督察署不準(zhǔn)家屬來陵園工地，以免影響工作。老婆信以為真，快快樂樂過自己的獨人春節(jié)了。原打算把楊爽留在將軍署與自己一起過年，不料除夕前一天傍晚女兒突然返了回來。淳于姣幽靈般溜進(jìn)將軍署大門時，淳于彪正站在主屋門前呆望，燭光穿過門洞灑向院子，映出一個長長的黑身影。淳于姣看到父親異常激動，輕喚了聲：“爹！”淳于彪望著來人，心里猜疑是不是聽錯了聲音？直到淳于姣撲在自己身上，又叫了聲“爹”，才確認(rèn)是自己的女兒。女兒比以前瘦多了，面色晦暗無光，身上的衣服也很臟，與從前颯爽英姿而又風(fēng)姿綽約的她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淳于姣俯在父親的胸前哭得很傷心，淳于彪也淚水濕潤了眼眶，撫摸著女兒的頭，喃喃地說：“我的女兒回來了！”“我的女兒回來了！”……淳于姣警覺地朝四周看看，小聲說：“回屋再敘吧?！贝居诒胍娕畠哼€因殺死吳天義麾下的校尉和兵士提心吊膽，安慰道：“事情早已了結(jié)了，女兒不必懼怕了?！闭匚?，淳于彪立馬想到里面的楊爽，說：“你一路風(fēng)塵，肯定餓了，先吃飯吧?！敝苯訉⑴畠侯I(lǐng)至后院飯?zhí)?，馬上喊來勤務(wù)兵，給淳于姣弄上洗漱的水，又吩咐大師傅趕緊做好飯好菜。飯后淳于彪也沒敢讓女兒進(jìn)主屋，在飯?zhí)帽P問了女兒出逃以后的流浪生活，淳于姣也打問了她離開陵園工地后的一些情況，久別重逢，父女兩情切切，意綿綿，一直交談到深夜才歇息。淳于姣因激動與喜悅，始終沒在意父親異常的表現(xiàn)。淳于彪暫時僥幸隱瞞了楊爽，但想到最終會露餡，擔(dān)心女兒無法接受影響了節(jié)日的心情，打算第二天避開女兒悄悄將楊爽送走；楊爽得知淳于姣回來，提心吊膽很害怕，又聽淳于彪說要將自己送回原處，心情由陽光燦爛一下子轉(zhuǎn)為愁云密布。第二天早上，淳于姣去前院打水時，突然聽到父親屋里傳出脆生生的一聲噴嚏，好奇心促使她放棄了打水，折轉(zhuǎn)身進(jìn)了主屋大堂，見大堂里空無一人，推開隔壁臥室門時，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鮮鮮亮亮的窈窕美女，淳于彪站在那里兩眼睖睜，手足無措，楊爽戄望著淳于姣，一臉僵笑。淳于姣先是呆若木雞，片刻才緩過神來，轉(zhuǎn)身氣咻咻跑出房門，淳于彪見狀追了幾步，一迭連聲喊：“姣兒——”……淳于姣不理不睬，一口氣跑進(jìn)閨房前的月門。韓珠得知淳于姣回來，早已心花怒放，時刻牽掛著朝思暮想的人，見淳于姣氣咻咻跑了回去，立馬追進(jìn)月門安慰，卻遭到淳于姣的厲聲呵斥，還被踹了一腳，灰溜溜返了回來。早飯一過，淳于彪便將楊爽送進(jìn)了彩畫房。
按照慣例，朝廷為了讓辛勞一年的戍軍將士休養(yǎng)娛樂，特許陵園工地停工三天，時間從除夕到正月初二，三天內(nèi)勞工們也可以盡情地玩樂休閑，但不得離開食宿區(qū)。除夕這天上午，施工管理部派人給勞工住宿區(qū)發(fā)放了大糝盆、燈籠和桃符，糝盆每排宿舍五只，燈籠每排宿舍十個。糝盆均勻地放置在宿舍前的通道上，里面的松柴當(dāng)晚寅時點燃；燈籠懸掛在宿舍的屋檐下，天一黑就點亮；桃符每個宿舍發(fā)一副。姜淑瑤和楊爽已經(jīng)清掃了屋子及門前的通道，裱糊了窗布，剛剛又領(lǐng)回了桃符，正在往門框的釘子上掛呢。桃符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有了很大改進(jìn)，不僅刻著神荼、郁壘的形象，還增加了文字，文字內(nèi)容大多為頌揚始皇帝的豐功偉業(yè)、繼位皇帝的開明勤政及國泰民安等。她們的桃符上刻著十個字：“先帝勤政愛民，百姓納福懷恩”。左鄰右舍的勞工們也正忙著整理屋子、清掃院落、擺糝盆、掛桃符，年紀(jì)較輕的人還算精神飽滿、喜氣洋洋，上了年歲的人愁容滿面，精神頹喪。房前屋后飄蕩著歡聲笑語。姜淑瑤雖然心里時不時地想著父母，想著范驪，想著往年在家里與親人們歡度節(jié)日的情景，但畢竟第一次在異地過年，感到很新鮮，情緒還算不錯。楊爽自從淳于彪將她送了回來，心情欠佳，情緒時好時壞，她不光思念家里的親人，更主要的是淳于姣把她和淳于彪給拆散了，心里失落和怨恨，好在淳于彪許諾過了春節(jié)設(shè)法讓女兒回了老家，再把她接回去，否則她懶得和姜淑瑤一起干這干那。忙活的時候，姜淑瑤多次提醒楊爽，節(jié)日期間勞工們相對自由些，若是呂少谷不來，你過去跟他見見面，聚一聚，這里的事務(wù)有我就行了。楊爽口里答應(yīng)，就是不肯行動，姜淑瑤心里罵：見異思遷，薄情寡義！兩人正忙碌著，只聽有人叫了聲“爽兒”，楊爽一扭頭，呂少谷已站在身后。呂少谷身著從家里穿來的衣褲，整潔利落，濕漉漉的頭發(fā)梳得溜光，面容清凈，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顯然剛剛洗漱修飾過，只是過于憔悴，楊爽差點沒認(rèn)出來。呂少谷兩眼淚汪汪的，不避諱屋里有人，撲上去抱住了楊爽，喃喃道：“爽兒……沒想到近在咫尺，卻遠(yuǎn)似天涯，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悲喜交加，泣不成聲。姜淑瑤見狀，趕忙溜出屋回避去了。楊爽起初被呂少谷動情的表現(xiàn)所感染，順勢倚在呂少谷胸前，淚眼婆娑，但片刻間，好像恍然省悟，從呂少谷懷里掙出來，神情倏然變得冷漠起來。呂少谷一怔，感到很詫異，楊爽面部擠出一絲笑容，問：“你怎么不跟工友們收拾安頓呀？”接著整理自己替下的臟衣服，呂少谷說：“那么多人呢，不差我這一個人?！卑l(fā)現(xiàn)楊爽后腦勺插著一只碧玉簪，驚詫中又瞥見一只玉佩滑落在板鋪上，楊爽神色慌張，連忙用衣服苫住。呂少谷蹭在楊爽面前，盯著熟悉的面孔，目光像錐子，伸手掀起衣服，清亮剔透的玉佩豁然眼前。呂少谷驟然色變，厲聲問：“從哪兒來的？”楊爽臉唰地紅了，囁嚅著無言以對。呂少谷又從楊爽頭上拽下玉簪，問：“這又是哪兒來的？”楊爽被問得惱羞成怒，面色漸漸冰冷如霜，奪過玉簪，緊緊攥在手里，轉(zhuǎn)過身子，背對著呂少谷，冷冷地說：“問這干什么？忙你的去吧！”呂少谷望著冷漠如霜的楊爽呆若木雞，片刻，突然情緒激動起來，說：“楊爽，你變心了。我問你，咱相處三年多了，情也深義也長，曾經(jīng)海誓山盟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為什么說變心就變心？哦……你傍了富豪了，嫌棄我窮光蛋了……”說著，渾身的肌肉突然松弛，蔫頭耷腦，轉(zhuǎn)身走出宿舍，邊走邊喃喃自語：“哦，傍了富豪了……你這個冷酷無情的人！”……姜淑瑤正在挽搭曬衣物的繩子，見呂少谷這般模樣，驚訝地問：“怎么啦？”呂少谷不理不睬，好像沒有聽見，依舊喃喃自語：“哦，傍了富豪了，你這個冷酷無情的人！”……步履蹣跚著走了……
淳于彪的將軍署同樣一派除夕的景象：大門檐下吊著兩只鮮紅的燈籠，門板上掛著嶄新的桃符，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窗綾也白白亮亮煥然一新。院子里，幾個兵士正在忙碌，有的清理墻角、墻根的積雪，有的往大門前的糝盆里放松柴，說說笑笑，都神情表露著興奮與歡愉。大堂里，所有的陳設(shè)整理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最明顯的變化是地上多出兩只特殊的燈柱。每個燈柱足有一人高，頂端的支架上安裝著五只青銅碟子，上面居中一只，下面呈花瓣狀分布著四只，每個碟里有一根尖尖的鐵針，上面插著又粗又長的蠟燭；燈桿有胳膊那么粗，上面鐫龍鏤鳳，油漆光亮，下方的基座造型華麗別致。燈柱分別放置在居于地中央的長條幾案兩頭。時值黃昏，晚霞未盡，上面的蠟燭已經(jīng)點燃，熊熊火苗照得滿屋子亮堂堂如陽光燦爛的白晝。淳于姣拉著臉，撅著嘴，點燃最后一根蠟燭，轉(zhuǎn)身默默出屋，淳于彪端坐在幾案前，瞥瞥女兒閃出門外的身影，垂頭皺眉，心里煩透了。淳于姣因父親偷偷納妾、阻止母親來陵園工地過春節(jié)，心懷不滿，上午跟父親吵了一架，差點賭氣離家出走，至此兩人心里疙疙瘩瘩，整天沉默寡言，節(jié)日氣氛很不和諧。
午飯后，姜淑瑤、楊爽把平時穿臟的衣服統(tǒng)統(tǒng)洗了，換上了初來陵園建造工地時穿過的鮮亮干凈的衣服，又將洗過的衣服搭在外面的麻繩上。一切安頓停當(dāng)，姜淑瑤心下無事，又勸說了一回楊爽，但楊爽已顯出了不耐煩，決然再無回頭意，破鏡無法再重圓，姜淑瑤也就不再勸說了。兩人正歇息著，屋門被推開，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兵士，兵士滑溜溜的眼珠掃視著她們，問：“哪個是楊爽？”楊爽馬上想到是不是淳于彪差人來叫她？所以答應(yīng)得十分及時干脆：“我是楊爽?！北克菩Ψ切Φ卣f：“淳于將軍叫你呢?！睏钏煮@又喜，“哎”了一聲，喜滋滋地跟著兵士走了。走到勞工食堂門口附近時，兵士說到了，但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淳于彪，而是面目清秀、身材婀娜的年輕女子。淳于姣雙手卡腰，歪起腦袋打量著楊爽因興奮而紅撲撲的臉蛋，說：“果然是水靈靈的俊坯子，姑奶奶給你修飾修飾！”話音未落，五根玉潤修長的手指早已落在楊爽的左臉上，原本紅潤光滑的面皮立刻出現(xiàn)了五道紅抓痕，血從抓痕里滲出來，順著抓痕的軌跡流向脖子，鉆進(jìn)了衣服里。楊爽捂住左臉防御淳于姣攻擊的瞬間，淳于姣的另五根手指與她的右臉也親密接觸了，右臉上立馬躥出五條紅蚯蚓。楊爽又疼又驚又嚇，更多的是憤怒。她怒視著淳于姣：“你……你為什么打人，為什么打人？”說著用手摸摸受傷的臉頰，摸出兩團(tuán)紅云朵，摸得兩個手掌紅彤彤。淳于姣冷笑著說：“騷貨，膽敢勾引我父親，害的我娘孤苦伶仃過春節(jié)，該打！”說著伸手就是一巴掌，但這回楊爽有了防備，手掌沒打在臉上，落在了楊爽的左小臂上。楊爽開始奮力還擊，吼道：“你這個母老虎！”伸出兩手抓撓淳于姣的臉，血手沒夠著臉，卻染紅了淳于姣的前胸和衣袖。兩人的力量太懸殊，楊爽盡管奮力抵抗，幾下子就被淳于姣撂倒在冰冷堅硬的地上，幾縷頭發(fā)散落在身旁，鮮鮮亮亮的衣服粘滿了泥土。淳于姣這下認(rèn)為動武得心應(yīng)手了，伸出右腳，用力在楊爽的身上踹，一面嚷嚷：“讓你騷情！”“讓你騷情！”……楊爽拼命掙扎、抵擋，并試圖爬起來，被淳于姣用力摁倒在地上。打斗現(xiàn)場周圍早已擁了厚厚的一圈人，勞工們長期做著單調(diào)的苦力活，也許渴望尋找精神上的娛樂和刺激，都觀賞得興致勃勃而又全神貫注。不少勞工興高采烈地議論著，個子矮的踮起腳、伸長脖子看，看不上的從人縫里使勁往前鉆，人圈不住地涌動著，儼然在看一場精彩的武打劇，而且希望武打劇多演一會，自然沒有一個人跑出來勸架。因是春節(jié)，兵士們放松了對勞工的管束，任憑他們自由散漫聚在一起看熱鬧，有的兵士也鉆進(jìn)人伙里充當(dāng)了看客，有的兵士似乎想上前阻止淳于姣，但猶猶豫豫就是不敢上前。淳于姣正在大打出手的時候，姜淑瑤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伸手擋住淳于姣的手掌，說：“有話慢慢說，不能動手打人呀！”淳于姣斜了姜淑瑤一眼，說：“去你的，賤貨！”用力一搡，姜淑瑤趔趄著差點跌倒，一腳踩在身后女勞工的腳上，女勞工立刻疼的哇哇直叫。淳于姣掃清了障礙，對楊爽拳腳相加一陣暴打，姜淑瑤對圍觀的人訇訇狂吼：“你們快勸阻勸阻，勸阻勸阻呀？”圍觀的人卻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你推推我，我搡搡你，誰也不情愿上前制止，只慢慢地向前蹭著，不知是懼怕淳于姣，還是余興未盡，不希望武打劇收場，好像前面打人者和被打者不是人，而是一只兇猛的獅子在蹂躪一只小羚羊。淳于姣感覺打夠了，心中的怨憤發(fā)泄了，停了手腳，盯著嗷嗷慘叫的楊爽，咬牙切齒地說：“騷貨聽著，要是還不悔改，下次剝了你的皮！”擠出人圈，揚長而去……
正月初二，淳于姣便賭氣回咸陽找母親去了。淳于彪得悉楊爽被女兒打了，悄悄派人給楊爽送去了膏藥，并委派專人每天給養(yǎng)傷的楊爽送飯，悉心照料。不知是楊爽的自愈能力超強，還是淳于彪送來的膏藥有奇效，沒幾天楊爽的臉傷就痊愈了，而且疤痕很不顯眼，站遠(yuǎn)了幾乎看不到，只有湊到身邊才依稀看見幾道白痕。楊爽盼望淳于彪及早把她接回去，不料一直不見動靜，日復(fù)一日，淳于彪躲得連人影也不見，心里焦急，情緒低落，每天干活心不在焉，兵士們、工友們都用嘲諷的眼神看她，幸災(zāi)樂禍說著風(fēng)涼話，姜淑瑤對她既鄙視又憐憫，經(jīng)常背后安慰她。某一天，勞工們到三棵松那里搬運丟棄的建筑材料時，發(fā)現(xiàn)呂少谷晃晃悠悠吊在一棵樹的枝叉上，頭上、臉上、身上落滿了塵土。他的腦袋傾斜著，面色黑紫，兩眼圓睜，半開著嘴巴，仿佛詰問蒼茫天地一個重大且深奧的問題，而久久等不到答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