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jié)u深，福壽堂周圍更是寂靜無聲。
看著江啟年轉(zhuǎn)過影壁往后院走，守門的胡嬤嬤一句話也沒說，只關(guān)好院門后便又回了門房。
有稀疏的細(xì)雨落下，江啟年抬頭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又往前走，轉(zhuǎn)過墻角便看到了亮著燈光的正房。
纖細(xì)的身影投在窗紙上，像極了當(dāng)年的那個人。
江啟年猛地皺起了眉頭，頓了一會兒就走了過去。
開門的吱呀聲驚動了靜坐的江庭雪，她緩緩轉(zhuǎn)身站起來看著江啟年。
半舊的米白長裙，白玉般精致無瑕的一張小臉，一雙如清泉般干凈透徹的眼睛看著江啟年。
注視著江啟年，江庭雪的眼圈慢慢地就紅了，漸漸蓄滿了淚水。
就像小時候那樣，如果不高興了，江庭雪就會這樣含淚看著他，但是輕易不會大哭。
那時候，江庭雪還不足周歲。
可就是這個委屈的模樣，時時的就會在夢中浮現(xiàn)，醒來后的江啟年會好幾天都沉著臉。
他恨發(fā)妻執(zhí)意帶走了女兒，恨她讓他無數(shù)次在對女兒的愧疚中輾轉(zhuǎn)難眠。
時間久了，江啟年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把對發(fā)妻的恨轉(zhuǎn)移到了女兒的身上。
他只有加倍地疼愛在身邊長大的二女兒江幼薇，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他也是一個慈愛、合格的父親。
他從來都沒有錯，錯的是長女的生母。
“你既然回來了，為什么不去給你母親請安？在潯陽都沒人教你一點兒規(guī)矩嗎？”
江啟年語氣生硬地說了一句，然后撩起袍子在椅中坐了下來。
江庭雪不說話，默默地走到江啟年面前跪下行了大禮，然后才低聲說：
“女兒酉時剛過便到了正院，守門的姐姐說父親用飯時不喜歡外人伺候，所以…….”
江庭雪沒有再說下去，掛在長睫毛上的淚珠在燭光里閃閃爍爍，又過了一會她才哽咽著說：
“在這世上，疼愛過女兒的人只剩下父親和姑祖母了，女兒見不到父親，所以來姑祖母這里坐一坐。”
淚珠終于落下，江庭雪抬頭看著江啟年說：
“父親，我在潯陽衣食無憂，可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沒有父親庇護的苦楚……”
江庭雪哽咽到說不出話來，串串淚珠滾滾而下。
沒有父親庇護的苦楚，江啟年又何嘗不知？他自幼父母早喪，和黎嵐成親之后，連江老太太也和他形同陌路，他覺得自己心里的苦楚，并不比跪在地上的長女少。
江啟年的眼中罕見地閃過了悲痛的神色。
“你……起來吧！”
江啟年伸手想去扶江庭雪，可伸到一半兒卻又縮了回去，皺了皺眉頭說：
“你是主子，就算初來乍到，也不必在下人面前看低自己，“姐姐”這樣的稱呼豈是那些惡奴配得上的？”
江啟年幾乎不過問內(nèi)宅的事情，可若有人惹惱了他，后果就是不堪設(shè)想。
當(dāng)年江老太太還在京中時，因為有下人在背后議論江老太太管家名不正言不順，被江啟年知道后，他直接便命人當(dāng)場打死了幾個。
江庭雪點頭，起身后就站在江啟年身邊悄悄地擦干了眼淚。
回到這個世界，除了祭奠姚夫人和與素心相認(rèn)，她就再沒流過眼淚。
今天這場哭泣，只為利益，無關(guān)情感。
“你母親跟你說起過你姑祖母？”
江庭雪離京時才剛滿周歲，若不是姚夫人說，她不可能知道江老太太。
“是，母親最常說起的就是姑祖母，說她生產(chǎn)后身子不好，一直都是姑祖母把我養(yǎng)在身邊，父親每天回府后都會到這院里來抱著我玩。”
江庭雪小聲地說著，看著江啟年的眼神越發(fā)小心翼翼。
江啟年閉了閉眼，無聲地嘆了口氣后低聲說：
“若是你姑祖母還在家，看到你定會高興的?！?p> 江老太太堅持離京，那時候黎嵐剛進門不久正懷著身孕。
毅然決然地，江老太太忽然堅持要回青州老家養(yǎng)老，而且十幾年過去了，她自己從不回京，也拒絕江啟年回青州探望她。
即使江啟年時常派人往青州送信，江老太太也從不回復(fù)。
這在江啟年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傷痛，尤其是他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江老太太為何當(dāng)初那樣決絕，而且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江庭雪看著眉頭緊皺、一臉感傷的江啟年，忍不住在心里冷冷地笑了笑。
做人自私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情，可做著最自私的事情，卻依然想扮演孝順或者深情的角色，就很令人惡心了。
沉默了一陣，江啟年忽然抬頭看著江庭雪說：
“你愿不愿意給你姑祖母寫封信？請她回京城一趟，哪怕只是住一段時間過個年也好?！?p> “女兒愿意，就算是親自去青州請姑祖母女兒也愿意。”
江庭雪毫不猶豫地回答，心里卻更加鄙夷江啟年。
內(nèi)閣的幾位次輔都在盯著首輔周延的位置，能把江老太太接回京中孝敬，肯定對江啟年的名聲有莫大的好處。
就像江啟年這次肯把她接回京城是一樣的。
江啟年的臉上終于有了一點兒笑意，他起身背著手在屋子里走了幾步，然后對江庭雪說：
“回去休息吧，只要你姑祖母肯回來，以后你就是住在這里也未嘗不可。”
“是，女兒今晚就給姑祖母寫信，請父親放心便是?！?p> 江庭雪輕聲應(yīng)下，看著江啟年出了屋子走進暗夜之中，江庭雪臉上就漸漸恢復(fù)了冰冷的神色。
九兒把江庭雪主仆領(lǐng)到芙蓉苑附近就悄悄離開了，江庭雪繼續(xù)往前走，就看到劉氏領(lǐng)著秋紋和冬月焦急地站在門口。
江家的新舊宅子連在一起是頗大的一片，她們剛才找不到江庭雪，心里也著急起來。
倒不是擔(dān)心江庭雪的安全，而是怕江庭雪去了不該去的地方，見到了不該見的人。
看到江庭雪主仆回來，秋紋和冬月的臉色很不好看，劉氏當(dāng)然更是沒個好臉色。
江庭雪淡淡地笑了笑，摸了摸被細(xì)雨潤濕的頭發(fā)說：
“讓你們擔(dān)心了，我們路不熟，一不小心就走錯了?！?p> “大姑娘以后出門還是和奴婢們說一聲，就算我們做下人的不怕辛苦，可府里規(guī)矩嚴(yán)，有些地方是不可以亂走動的。”
好似不是因為沒人送江庭雪去正院，純粹就是因為江庭雪主仆沒規(guī)矩。
江庭雪依然好脾氣地笑著，點頭應(yīng)了劉氏的話，然后才往院里走去。
且讓她猖狂去，越猖狂才越好。
給江老太太的信很快就寫完了，江庭雪只把自己和姚夫人對江老太太的思念以及自己這一天的經(jīng)歷寫完就放下了筆。
江老太太獨自撫育江啟年長大，卻在黎嵐進門后不久就堅決地離開了江啟年，若說這其中沒有黎嵐的緣故，那可就奇了怪了。
所以，只要委婉地讓江老太太知道她如今的處境就夠了。
她需要江老太太的幫助，也希望能替姚夫人完成孝敬江老太太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