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游夢方天

　　入夜，許是看了太多書，童妙語入睡很快。

　　周公起筆畫千卷，白云浪滾入夢來。

　　一如出來此處之日的夢境，宛若現(xiàn)實的墜落感席卷全身。

　　明明心緒慌張，卻遲遲不能醒來。

　　說是鬼壓床，卻有沒有憋悶沉重感，反倒感覺很妙。

　　從高空俯瞰，底下是一片廣闊的盆地，盆地外有青山綠水，也有荒漠戈壁，盆地內(nèi)則是齊整的田地。

　　盆地的中心有一間竹屋，屋子不大，童妙語此前進(jìn)去過，可謂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屋外有一口覆滿青苔的古井，井水清冽甘甜，每次游夢到這里她都會喝上幾口。

　　說來倒也奇怪，她明知道自己在做夢，偏偏還有五感六識，這不免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讓人拉進(jìn)了什么世外洞天。

　　水井旁邊有一所茅草打就的棚子，當(dāng)中擺著一套石質(zhì)桌椅，樸素純粹。

　　竹屋的另一邊是一片綿延的竹林，竹林里有一只熊貓，可那熊貓根本不理人，只是自顧自地折了竹子來吃。

　　同樣不理人的還有一位老者。

　　她繞至屋后，果然對方還在那里愣神。

　　那老者一襲粗布麻衣，若不是負(fù)在背后的手中還握著一柄墨玉長簫，童妙語都要將它當(dāng)成游戲里的npc了。

　　她試著戳了戳對方，雖然能感覺到體溫，可那老者就是不動不言。

　　只得無奈搖頭。

　　左右也沒有人理她，童妙語一如往常的沿著小路往外走。

　　距離竹屋不遠(yuǎn)處的路旁有一塊石碑，剛來的時候她還被這石碑絆了一跤。

　　倒不是她不看路，而是那時攔路的藤蔓實在太多，她扯了好一會子才將小路清理出來。

　　石碑整體雖然完好，可其上的文字卻很朦朧。

　　不是模糊，是真的朦朧。

　　哪怕是湊到跟前都叫人感覺像是隔著一層飄渺的云霧。

　　“這是什么地方？”

　　突如其來的聲音將童妙語嚇了一跳，要不是轉(zhuǎn)眼就看見了那熟悉的白影，她都要以為是那位老者“活了”。

　　她見姬長野出現(xiàn)在這里，不禁有些疑惑。

　　“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姬長野打量完四周，躍到那還不到膝蓋高的石碑上。

　　“夢里？我還以為這是你施展的什么乾坤妙法呢?！?p>　　方才它剛走進(jìn)臥室，就感覺到屋內(nèi)虛空一陣晃動，然而那波動十分迅速，眨眼間便再無蹤跡。

　　只是見床上的人黛眉微蹙。

　　“見你一副噩夢纏身的樣子，本座還打算來個英雄救美，沒想到你做的居然是個美夢?！?p>　　聽完他的話童妙語疑惑更甚，難不成她真的是被拉進(jìn)了什么遺世洞天？

　　好歹這次多了一個說話的人，童妙語將幾次游夢經(jīng)歷同他一說，希望能知道什么。

　　誰知這狐貍聽后居然嘿笑一聲，還調(diào)侃她。

　　“不愧是本座選中的媳婦，你還是頭一個做夢跟寫話本似的能有上下集的，不過本座也從未聽說過有這等奇事?！?p>　　童妙語有些無奈，可惜他也不知道。

　　姬長野見她一副失望的樣子，晃了晃身后的尾巴。

　　“別傷心么，我不知道不代表這里的主人不會告訴我們，喏，這石碑上不是寫了么?！?p>　　見它指了指腳下朦朧的石碑，童妙語又努力看了看，直到眼睛有些酸澀都沒能將石碑上的字看清。

　　“嘖嘖，看不清對吧？叫聲相公來聽聽，我就告訴你?！?p>　　童妙語暼他一眼，果斷扭頭離開。

　　幾個字而已，不看就不看，這種欠揍的狐貍就不能慣著。

　　狐貍臉上的笑容消失，咧咧嘴，心道這媳婦真是一點情趣都沒有。

　　“若你不想錯過這份機(jī)緣就回來按本座說的做?！?p>　　有機(jī)緣？

　　童妙語眼皮一搭停下腳步，略加細(xì)思就回到石碑前站定。

　　狐貍沒想到她會回來的那么快，抬頭看她一眼。

　　“你財迷？”

　　童妙語一臉認(rèn)真的回答。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女子愛財，能拿就要，珍惜每一份機(jī)緣是對修仙大道上所有殉道者的尊重?！?p>　　機(jī)緣機(jī)緣，一看時機(jī)，二看緣分，兩者皆是可遇不可求，有些人終其一生也碰不上，若是碰上了還不拿，豈不是對機(jī)緣本身就是一種褻瀆。

　　萬一下回碰不到了怎么辦？

　　姬長野對此番言論無以反駁，甚至仔細(xì)想想還覺得有些道理。

　　按它所說，此石碑上的遮掩之法實際并不是太過玄妙，只是對神識以及法眼的控制精度要求比較高，所以與其在這里閑逛，倒不如借助此石碑修習(xí)神識。

　　童妙語蹲下來盯著石碑。

　　雖說她一來就繼承了原主的一身法力，可畢竟不是自己親身修煉出來的東西，用起來不順手的緊。

　　如此，倒不如尋找自己的修煉之法。

　　看她認(rèn)真修煉起來，姬長野嗅了嗅遠(yuǎn)處的瓜果香，飛身便躍了出去。

　　這里好似并沒有晝夜變化，所以也無法感覺出光陰的變遷，只是萬籟俱寂，百川凝滯，就連細(xì)微的風(fēng)都沒有，好似定格的風(fēng)景畫。

　　童妙語聚精會神的盯著石碑，企圖堪破那層飄渺的紗霧。

　　霧氣說厚不厚，說薄也不薄，顯得后面的字有些欲迎還羞。

　　不知不覺間童妙語的神識就沉浸其中。

　　那感覺好似在萬丈高空俯瞰被云霧遮掩的大地，眼見一片云彩就要飄過去露出地上的真容，偏偏另一朵云彩緊隨其后。

　　她迫切的想要將這礙事的云彩撥開，偏偏心有余而力不足。

　　著急之下，她還像吹散煙霧似的對著石碑呼了幾口氣。

　　可惜恰似云層之上的獵獵罡風(fēng)，根本吹不到底下。

　　無奈她只得將眼睛瞪得更大。

　　盡力將視線往下探，一寸一寸的接近云層，一毫一毫的穿透云氣。

　　極目之下眼睛不由得一陣陣干澀疼痛，淚液不由自主地沁出眼眶，接觸到云層之后好似更疼了些，迫使她停下堪破閉眼舒緩。

　　好難??！

　　簡直比干瞪眼還要難受！

　　緩和適應(yīng)了好一會子她才再次振作。

　　抬手拍拍雙頰。

　　“加油童妙語，你可以的！不能被那只臭狐貍看不起！”

　　再次堪破還是從零開始，只是有了此前的經(jīng)驗這次前面順利了許多。

　　“呼——”

　　那云層好厚，她自覺看了許久都沒有看到底。

　　“再來！”

　　……

　　“快了快了！”

　　……

　　“還差最后一點！”

　　看到最后童妙語已經(jīng)有些麻木，只知道機(jī)械般努力的拉進(jìn)視角。

　　隨著視線的下壓，覆蓋的紗霧越散越薄，最后幾如蟬翼。

　　“神……神什么？”

　　模糊之間她看清了一個神字，后面那個字有些像農(nóng)，只是不太確定。

　　神農(nóng)……

　　神農(nóng)氏？

　　像，但是又不對。

　　看最底下露出來的部分好似多一個偏旁。

　　最后一個字一般代表地方，下面又與“氏”有些相似……

　　“神農(nóng)??！”

　　呼嘩！——

　　風(fēng)起云動見真章。

　　這下童妙語徹底看清了上面的文字，正是神，農(nóng)，??！

　　在她看清石碑的一瞬間，整片夢境陡然間風(fēng)起云涌，萬物蘇醒，好似整幅畫卷都在這一刻活了過來。

　　風(fēng)動，樹動，花動，草動。

　　洋洋灑灑潑墨千萬里，一朝風(fēng)起卷動百萬枝。

　　遠(yuǎn)處正端坐在枝干上啃蘋果的白狐被這突如其來的風(fēng)吹的軟耳微蜷，九尾飄搖。

　　近處修身獨立的美人墨發(fā)飛揚，長裙獵獵。

　　遙相望之，能與天地一爭姿色。

　　暢快！

　　童妙語從未感覺像今日今時今刻般暢快過。

　　此時她竟有一種此方天地盡是為她所控的錯覺，也是在此時，她才真切的感受到天地間生靈的活氣與繁錦。

　　錦繡山河，大抵如是吧。

　　感覺到身后有陌生的腳步，她扭頭往后一看，竟然是那位老者。

　　他動了！

　　“老先生？”

　　老者在她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后點點頭。

　　“妙人也?！?p>　　“著！”

　　說完他執(zhí)簫對著童妙語的額頭一點，后者先是感覺到一陣眩暈，而后便有簌簌微風(fēng)自竹林之中裹挾著點點星光好似漩渦般灌入她的眉心。

　　她有些莫名其妙的看向那老者。

　　老者但笑不語，任憑童妙語怎么詢問都沒有再開口，只是再次持簫負(fù)背，朝著前院走去。

　　姬長野趕過來時見她雙目微紅，好似梨花帶雨的樣子，再看看那走著的老頭，桃眼微瞇。

　　咔嚓！

　　變回人形的姬長野將一根翠竹從根部踢斷，掐頭去尾成一長桿，被其握在手中。

　　童妙語見他氣勢洶洶朝著老者追去，一把將他拉住。

　　“你干嘛？！”

　　姬長野冷笑一聲，慍怒之下瞳色赤紅，九條尾巴煩躁的擺著。

　　“那老癟三是不是欺負(fù)你了？！本座一看他就是個老不正經(jīng)，沒想到頂著一副快入土的相貌還敢出來調(diào)戲別人家的小媳婦，看本座今天必將他的一口老牙打斷！”

　　童妙語有些怔愣。

　　這狐貍是以為她被欺負(fù)了？

　　一時間說不上是感動多還是尷尬多，怕他真的動手，只好將緣由解釋了一遍。

　　姬長野聽后扭頭看她，似是有些不信。

　　“那你好好的哭什么？”

　　“沒哭，方才勘破那石碑的時候睜眼太久，澀的。”

　　狐貍震驚，一時間尾巴都不擺了。

　　“那你為啥不閉眼？只鋪展神識打開法眼就好了，肉眼睜再大有什么用？”

　　童妙語看著他的眼睛，然后低下頭看石碑，沉默不語。

　　姬長野將竹竿抗在肩膀上，一個不太靠譜但是又覺得可能性極大的猜想涌上心頭。

　　“你……不會是忘了吧？”

　　童妙語也不看他，轉(zhuǎn)身也朝著前院走去。

　　“太久沒用，生疏了。”

　　其實前天才用過。

　　可她才不會說出來。

　　顯蠢。

　　姬長野琢磨了一下，越琢磨越覺得這媳婦不太聰明。

　　慨嘆一聲，拿著新砍的竹竿挽幾個棍花，發(fā)現(xiàn)這竹桿似乎有些過于沉重，明明空心，卻比實心的木頭還要沉上幾分。

　　童妙語剛轉(zhuǎn)過屋角，就看到了坐在茅草亭子里的老者。

　　神農(nóng)邸……

　　難不成那老者就是神農(nóng)？

　　也不好說，畢竟這是在異世，歷史上有沒有神農(nóng)都說不準(zhǔn)，也可能只是湊巧叫這個名字而已。

　　順著老者的視線極目遠(yuǎn)眺，遠(yuǎn)方是廣袤的碧野。

　　遠(yuǎn)處其實她也看過，但都是些最尋常不過的花草樹木，田地里種的也都是蘋果，梨，茄子，辣椒等普通作物，倒不像是修仙界的什么福地洞天。

　　“和風(fēng)揚揚，秧兒蕩蕩，日作夜寐，黎黍滿倉?！?p>　　老者聲音不大，卻悠遠(yuǎn)綿長，好似自亙古傳來的道音。

　　和風(fēng)揚揚，秧兒蕩蕩，日作夜寐，黎黍滿倉。

　　童妙語在心中默默將此詩咂摸一回，再抬頭看看滿眼碩果，竟無端生出一種收獲之喜悅。

　　一如方才觀摩石碑時那種俯瞰的感覺，雖然身軀未動，可她卻覺得自己的神識此時已經(jīng)在九天之上鋪展開來，下方便是桃紅柳綠，瓜果飄香之景。

　　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動。

　　螢火？

　　不太像。

　　那些星點各有各的顏色，并不統(tǒng)一。

　　它們自植被中誕生，好似蒲公英一般越飄越高，第一點星子飄到上空的神識層面時驟然散開。

　　那散開的星光逐漸黯淡消失，童妙語卻覺得其似細(xì)雨打在臉上，冰冰涼涼很是舒適。

　　隨著越來越多星子的散開，她覺得自己的神識正在被滋養(yǎng)輕撫。

　　很舒服。

　　姬長野遠(yuǎn)遠(yuǎn)看到這一幕有些驚異。

　　那些星子都是草木精靈的精華所在，怎會離體而出？

　　他自然是看不到童妙語的神識的，只覺得那些精華靈氣全都潰散于天地。

　　起初覺得夢幻神異，只是細(xì)想下來有些擔(dān)憂。

　　若是這些精華靈氣都潰散干凈，那就相當(dāng)于徹底剝除了這些草木的生機(jī)，到時這里怕是要變成一片死氣沉沉的荒野。

　　這里只有他和傻媳婦兩個外來人，如果不是他，那就只可能與她有關(guān)了。

　　見對方在看著遠(yuǎn)處出神，他喚了一聲。

　　“小媳婦？”

　　“……”

　　“童妙語！”

　　童妙語一激靈神識陡然收了回來。

　　在她神識收回的下一刻，那些懸浮的星子簌簌落回原處。

　　“這是？”

　　“還真是你，莫要再繼續(xù)采補(bǔ)?！?p>　　“采補(bǔ)？”

　　雖然不知其中道理，不過其實她方才的所作所為其實就是在采補(bǔ)這些草木的精氣。

　　等那些星子徹底回落，田中的各樣作物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蔫，本就鮮活飽滿的葉子好多都變得皺皺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