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女(二)
溫?zé)釣鹾诘念^發(fā)握在自己手中,陳阿平驚懼不已。他心臟狂跳,更加大口喘著粗氣,顫抖著手繼續(xù)撕開那層干皮。當(dāng)看到里面的東西時,就眼前一黑,忽地一下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陳阿平恍惚之間感到自己正行走于干熱無際的沙漠之中,忽得眼前有一汪甘泉,他便匍匐在其中,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這泉水甘甜無比,令他渾身汗毛立起,毛孔舒張,暢快異常。
“咕咚咕咚……”
等他喝得差不多,便悠悠地睜開眼睛,見一少女正與他臉對著臉,而自己嘴里大口吸吮著的竟是她蒼白柔軟的手腕。
我喝的是她的血!
陳阿平“??!”的一聲,嚇得瑟縮在墻角,嘴邊還掛著一絲鮮紅的血液。
那少女赤裸著身體向他爬來。她身材瘦小,皮膚白的透明,濕漉漉的黑發(fā)順著腰搭落到地上,鼻子與嘴都很小巧,眼睛又黑又大,如夜里的深潭。
陳阿平猛地想起自己在暈倒時,那黑公羊肚子里的便是這女孩。當(dāng)時她正緊閉著雙眼,如嬰兒般蜷縮著。
“咩,咩……”
女孩一邊朝他細細地叫著,一邊像羊羔見到母羊般渾身顫抖著依偎在他的身旁。陳阿平心中雖依舊害怕,但見那羊女溫柔無害,便由著她倚靠著自己,同時分析著當(dāng)前的情況。
這究竟是人是妖?
看來她并不會說人話,那她靠吃什么而活?莫不是要讓我再養(yǎng)一口人?
他的腦中瞬間又閃過半山腰上的母親,啊,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陳阿平見羊女赤身裸體,實為不雅,便撕下家里掛在窗戶的一截破布圍在了她身上,又領(lǐng)著她走出屋外,想尋些干草。
在羊的身體里出來,那就是羊女,說不定是吃草的。
在這個過程中,他竟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氣大了一些,甚至走路也順利了不少。
“咩,咩……”
羊女搖晃著腦袋,皺著眉頭,并不吃干草。
“你若是吃糧食的,那我只好也將你背到后山了?!标惏⑵綗o奈地說道。
他并不愿意干這檔子費力費心的事。
羊女仿佛聽懂了他的話,表情突然變得很急切,又沖他咩咩地叫了幾聲,便朝著那棵老楊樹走去。
她細嫩的雙腿左右搖晃,腳步輕柔緩慢,就像踩在云上一樣。
陳阿平這才抬頭注意到那枯了十年的老楊樹。那樹竟變得參天般高大,上面枝繁葉茂,葉子綠的發(fā)黑,且每一片都比尋常的樹葉大上一倍,樹干變得甚為粗壯,需三人合抱,上面隱隱散發(fā)著黝黑的光澤。
不知怎么,陳阿平覺得這樹雖繁茂,但卻散發(fā)著邪惡,壓抑的氣息,仿佛有縷縷黑氣在其中穿梭纏繞。
他再一低頭,又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之前黑公羊的血流經(jīng)的地方都長出了密密麻麻黑蘑菇,順著那楊樹干長到了的中間。
原來那光澤是黑蘑菇反射出來的。
陳阿平見那羊女急切地看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
莫不是那公羊血能起死回生?想到這,他才察覺自己的身體通透有力,并且常年伴隨自己的左腳的疼痛已經(jīng)減輕不少。自己已經(jīng)兩天水米未進,竟絲毫不感到饑渴。
他只喝過那羊女的血。
只因喝了那羊女的血!
陳阿平想起那血喝起來無比清甜,不僅沒有一絲腥味,令他食髓知味,而且仿佛有一種魔力讓他的身體變得通透挺拔,如枯草得甘露般伸展。
他看著站在樹下的羊女,眼睛好像要掉出來一樣,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過去
羊女仿佛知道他要干什么一般,雙膝跪地,朝阿平伸出自己的手腕,用那雙令陳阿平感到熟悉的,濕漉漉的大眼睛沉靜地盯著他。
今日犯下的罪過實在是太多太多。
“算了,你看著比我還虛弱,我非欺凌弱小的卑鄙之人?!?p> 羊女聽完,便站起身來,從楊樹干上摘下一只黑菇放入嘴中細細咀嚼著,又摘下一顆遞給他。
陳阿平覺那東西詭異,但轉(zhuǎn)念一想,如今世道,山上略微有些毒性的菜都讓人挖了吃,這珍稀的蘑菇又有多大危險?而且現(xiàn)在也顧不得這些了。
想到這,他便將那黑菇放入口中細細品嘗起來。
出乎意料的鮮甜順著他的舌尖直擊大腦,阿平心中愉悅,便又摘了一把黑菇塞入口中,大口咀嚼著。
“主人可想身強體壯,治好足部之畸?”
竟是那羊女在與他對話。
“你怎會講話了?我又怎會是你的主人?”陳阿平滿嘴正塞滿了黑蘑菇,他驚得睜大了眼睛,含糊不清地問道。
“是主人與我一同吃了那血蘑菇,便語言相通了?!?p> 羊女聲音溫柔綿密,語氣里滿是恭順。她走到阿平身旁,蹲下身撫摸著他向內(nèi)卷曲著的左足。
阿平羞赧不已,他迅速抽回自己的左腳,紅著眼睛憤憤地看著羊女。
身體的畸形一直是他自卑怯懦的根源。當(dāng)然,還有他的身世。
偏偏這兩個短處都是跟隨他一生的烙印。
“實不相瞞,我是一個羊精。主人可喚我羊女。但我無害人之心,更無害人之力,主人若不相信我,現(xiàn)在便可將我絞死。只是若我死去了,就再也無法幫助主人了?!?p> “你為何要幫我,說起來,我也是一個可恨之人?!?p> “我們妖若想修煉成人,就必須要助一位有緣之人安度一生。圓滿后我便可鉆入一公羊腹中,再次等待那助我修行之人。如此輪回五千年,我便可修煉成人。只是每次輪回時,我都會如嬰兒一般虛弱?!?p> 羊女渾身白得透明,身上那破舊的圍布仿佛憑空掛著一般。她走到陳阿平面前,捧起他干瘦的雙手放到自己的胸膛上,虔誠道:
“萬物皆有定數(shù),你便是我的主人?!?p> 說完,她便如泄了氣一般癱倒在陳阿平懷中。
阿平看著懷中的羊女,哭笑不得。
如此弱小,怎可讓我安度一生?
本來他只想把母親送上山,自己好好享受一頓后,便草草結(jié)束自己螻蟻般的性命罷了。
說起母親,他做夢都想讓她遠離自己。
如果不是因為她當(dāng)年單純犯蠢,輕信了那個許她幸福的男人。
若不是因為她情到深處,毫無矜持地獻出了自己。
若不是因為她毫無理智竟背叛父母,偷著與那男人私奔到這荒山野嶺……
那女人生下我,卻讓我食不果腹,羞恥度日!十里八村,誰不知道我是個野種。
因果循環(huán),竟報復(fù)在了我身上,讓這殘足伴隨我一輩子。我怎能不恨她,怎能不恨這人世間!
已是深夜,屋外連聲狗吠都沒有,只得聽見后山里那被風(fēng)穿過的樹林沙沙作響。陳阿平蹲在地上,盯著熱鍋里翻滾著的黑蘑菇,心思愈發(fā)深沉。
“主人可想身強體壯,治好足部之畸?”
待他冷靜后,這句話就像一個魔咒般在他耳邊不斷盤旋。若羊女真能將他視為主人,治愈他身體的殘疾,如今又沒有母親拖累,他便可昂首挺胸,堂堂正正地當(dāng)回人了。
他不敢奢求那大富大貴,只想不愁溫飽,安然度日便好。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昏迷在床的羊女,想起她抬起頭時那張看似虔誠純真的臉蛋,心中卻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也許是因為他從小受人欺凌,亦從未遇見過一個善待他的好人,變得不相信人罷。
鍋里的蘑菇不知何時通通消失了,一鍋血水散發(fā)出的陣陣惡臭令陷入憧憬中的陳阿平回過神來。
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他嫌棄地將血水倒掉,又轉(zhuǎn)身在屋外摘了幾個黑蘑。
黑蘑比白天時更加濕潤黏膩,但陳阿平并未在意。他小心翼翼將羊女扶起,把一片黑蘑放入了她嘴中。沒想到羊女竟猛地睜開了變得灰白色的雙眼,一把推開他,趴在床邊嘔吐了起來。
她瘦弱的身軀隨著干嘔的動作上下起伏著,雙肩顫抖,表情十分痛苦,直至將那黑蘑嘔出,才耷拉著腦袋,悠悠地看著陳阿平。
“這是怎么啦?你白天吃的不就是這黑蘑么?”
“咳咳……”
羊女看起來更加虛弱,她氣若游絲地說道:
“以血引血,以肉還肉,以心換……”
以心換什么?
陳阿平?jīng)]等問出口,羊女便再次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