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陳阿平度過了自己十七歲的生日。面前的小方桌上的放著一小碗糖水，兩片薄餅。他臉色蒼白，身形干枯，佝僂地坐在小櫈上，神色平常漠然。

　　母親半坐在對面的小凳上，凄然道:“兒啊，過了今夜，你就把我背到后山吧?！?p>　　陳阿平默不作聲，他掰著手中的餅，干巴巴地嚼著。這是家里僅存的糧食，屋外面還有一只同樣干瘦的母羊。

　　等把母親背上山，就可以宰了那只羊，過把癮了。

　　想到這，陳阿平干燥的嘴里分泌出絲絲唾液，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動了動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向內(nèi)彎曲的左腳。

　　陳阿平背著母親蹣跚在山坡。他本就左足畸形，走路不便，崎嶇的山路讓他更加費(fèi)力。夜風(fēng)格外陰涼，但他額頭上的汗珠卻一直順著臉頰淌進(jìn)衣領(lǐng)，不是因為母親的沉重，事實上陳阿平覺得自己仿佛背著一個紙扎人，只是因為他自己身體孱弱，稍有勞累便得一身虛汗。

　　背上的母親扯著衣袖，不斷為其輕輕拭去汗珠。二人就這樣一路無言，到達(dá)半山腰時，天已有些蒙蒙亮，陳阿平再也沒有力氣往前，他將母親倚在一顆粗壯的老楊樹下，站直了身體。

　　“就在這里吧?！?p>　　陳阿平喘了口氣，語氣稀松平常，仿佛在交代一件普通的家事，聲音中夾雜著男性青春期特有的尖銳。

　　他看著母親那雙黯淡無神的眼睛漸漸垂下，她轉(zhuǎn)過身背對著自己，后背那條細(xì)長凹凸的脊骨頂著薄衫，就像是一條被折斷的干枝。

　　陳阿平心里有些困惑，不知該如何開口道別。但他更掛念著那只羊，便鼓起勇氣道:

　　“娘，我走了啊?！?p>　　“去吧?！?p>　　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十多米，身后才傳來一聲悲慟的哭聲，這哭聲里極度的痛苦驚起林中酣睡的飛鳥，也讓陳阿平的心中似有一塊大石頭堵著般難受，但也只是一瞬間，他頓了一下身形，便繼續(xù)往山下走去。

　　天色已大亮，陳阿平回到家并沒有著急殺羊，那可是個力氣活，他必須要先做調(diào)息。他蜷縮在墻角，雙眼發(fā)直發(fā)亮，一下下用力地啃著自己的指甲，口水順著指頭淌進(jìn)掌心，心中反復(fù)盤算著該如何享用接下來的盛宴。

　　我需要喝點(diǎn)酒。

　　對，必須要有酒。

　　可哪里有錢買酒呢？羊肉可以換酒啊。

　　想到這，一陣從未有過的力量如洪流般灌注到全身，他立即起身朝屋外走去。

　　幾小時前的半山腰上，那位背對著他的母親已被他拋之腦后。

　　家里只有一把生銹的菜刀，他自知沒有那么大力量去宰羊，便找到幾截母親用來捆柴的麻繩，系在院內(nèi)那棵枯死的楊樹枝上，又東拼西湊地用磚土在樹下摞出了一米高的站臺。

　　干完這些，他的臉色更加蒼白，汗如雨下，仿佛要累得昏厥過去。不過他并沒有休息，手拿一把干草慢慢地將羊引誘到了站臺。

　　他要絞死那母羊。

　　站臺上的羊不再吃他手中的干草，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沉靜地盯著他，表情如在夢中般溫順迷惘。

　　陳阿平心中有所觸動，但他依然堅定地將繩子牢牢系在羊的頸部，再小心翼翼爬下了站臺。他彎著腰將磚頭一塊塊搬開，移了三分之一時，那母羊便不安地來回踱步，朝他咩咩地叫著。

　　他一刻不曾抬起頭，只是跪在地上，動作愈加迅速兇狠，就像著了魔一般。母羊的喊叫越來越痛苦，灰色的蹄子在磚塊上踏出陣陣塵煙……

　　陳阿平提拎著一壺酒，拖著極度疲乏的身體往家的方向走著。剛剛在鎮(zhèn)里換酒時，酒家女主人對他的冷嘲熱諷依舊纏繞在他心頭。

　　“現(xiàn)在這個世道，殺羊換酒，我還是第一次見?？磥頉]有爹管著就只會瞎胡鬧！”

　　“就這小身板，喝了一頓，能不能挺過明天還兩說。本就是個殘廢?！?p>　　“真是慈母多敗兒！”

　　他的頭恨不得埋進(jìn)胸口，眼睛盯著地面，更不敢開口辯解幾句，只盼著女老板能快些將酒給他，自己好趕緊回家去。

　　他那時已全然沒有了昨夜對待母親的狠絕。

　　此時正當(dāng)秋季中旬，空氣中彌散著炙熱的塵土。他沒走幾步，便看到路邊蹲著五六個半大的孩子。他便低著頭加快腳步，心中暗暗祈禱那群小畜生不要來捉弄他。

　　阿平阿平是只鴨

　　一瘸一拐像傻瓜

　　細(xì)麻桿，腦袋大

　　找不到爹爹干叫媽

　　幾個孩子一邊做著鬼臉，一邊圍著他起勁地唱著。類似這樣嘲弄他的兒謠還有好幾首。

　　兩個滿臉灰土的孩子追著他扔著小石子，其中幾個打到了他的太陽穴，阿平疼得直咧嘴，他咬著牙，捂著腦袋，悶不做聲地低頭往前趕。

　　可恨，該死的崽子！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們一起放在鍋里煮湯喝！

　　不一會兒，那群孩子見他反應(yīng)遲鈍，便覺無趣，不知何時各自散開了。陳阿平渾身顫抖，臉上的幾兩肉因憤怒與急促突突直跳。他不敢停下來，只得繼續(xù)往前趕路，沒走出多遠(yuǎn)，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黑公羊。

　　那公羊仿佛是憑空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中，體形異常的肥碩臃腫，每朝他走近一步，身上的肉都跟著顫動，倒三角的頭部兩端長著粗壯彎曲的羊角，黑紅的眼睛在這白晝下閃過絲絲妖異的光芒。

　　陳阿平心中驚詫，天災(zāi)人禍，窮鄉(xiāng)僻壤，人吃人都不足為奇，但一頭膘肥體壯無人看管的羊立于道路之上，實在是有違常理。

　　他見那公羊不緊不慢地在自己左右踱步，四下無人，便抽出綁在腰間的麻繩，系了一個可調(diào)節(jié)大小的繩圈。那羊見他靠近，竟駐足主動將頭伸進(jìn)那繩圈之中。阿平心中驚喜，忙系緊繩圈，牽著羊往家回。

　　等到家把黑羊拴好后，那羊便老老實實地趴在地上，黑紅色的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四周。此時太陽的余暉已透過木窗灑在屋里那張破敗的床上。陳阿平已累極了，他癱躺在床，再也提不起一絲力氣來喝酒吃肉了。

　　原來自己去完成一件事是如此費(fèi)力。母親在家的時候，可是連掃帚都不讓他碰一下的啊。

　　但，是自己宰了那頭母羊不是嗎？

　　想到這，他心里泛起一陣從未有過的滿足。還沒等他細(xì)琢磨，便沉沉地昏睡過去了。

　　有人在細(xì)細(xì)地溫柔地?fù)崦哪?。陳阿平睜開眼，竟看到母親坐在床邊婆娑著他的臉頰。他喃喃道:

　　“阿娘，你咋回來了？”

　　“兒啊，咱們以后不用挨餓了，娘在山里碰到一位羊仙，她說只要咱娘倆每天給她上三炷香，她便還咱三碗糧。”

　　說罷，阿平娘便摟著他激動地抽泣。

　　在母親懷里的阿平盤算著，每天三碗糧，不僅夠他娘倆吃飽，還能用剩下的糧換些酒喝。但他心中依然很疑惑，不僅是因為母親能自己走下崎嶇的山路，還因為此時母親竟變得容光煥發(fā)，頗有幾分年輕時動人的模樣。

　　“娘，我今日出門撿到一頭大公羊，咱們以后不用挨餓了?！?p>　　可不知為何，母親哭的更兇了。阿平心中更加疑惑，卻突然感到脖子一陣劇痛，便趕緊推開母親，卻見她模樣可怖，青面獠牙，眼窩處竟有蛆蟲爬行，嘴里正咀嚼著什么，鼻子和下巴滿是鮮血。

　　“你這不孝子，為了省那幾粒糧，竟要讓我活活餓死在山上，你現(xiàn)在就過來陪為娘吧！”

　　說罷，阿平娘便向他猛撲過來。

　　“??！”

　　陳阿平猛然坐起，原來是一場噩夢。可脖子上的疼痛卻是真實的，確實掉了一塊肉??！

　　他再一扭頭，眼前的場景令驚魂未定的他頭皮發(fā)麻，心臟緊縮成一團(tuán)。

　　那公羊不知何時站到了床邊，黑紅的眼睛貪婪地盯著他，森白的牙齒一上一下地咀嚼著，一些已經(jīng)凝結(jié)的暗紅色血塊順著它的下巴不斷滴落在地，喘著的粗氣噴到了陳阿平的臉上，刺鼻的血腥味與巨大的恐懼感令他的胃里如有一塊烙鐵。

　　它剛才是吃了我的肉！

　　羊怎么能吃人呢？

　　陳阿平來不及多想，便見那公羊目放精光，抬著蹄子似是要對他發(fā)起進(jìn)攻。陳阿平迅速翻滾在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外屋跑去。

　　菜刀就在外屋的小方桌上。

　　他拿到菜刀后，見那公羊慢悠悠地從里屋走出，詭異的紅眼中泛著嘲諷的目光。

　　自己跑又跑不了，只能一步步往后退，直至后背貼到了冰涼的墻壁。

　　已經(jīng)退無可退了。

　　陳阿平心中絕望。折騰了一天，卑賤了一輩子，竟到死也沒吃上一口肉，喝上一口酒。想到這，他朝之前放著羊肉與酒的墻角瞄了一下，可哪里還有什么酒肉，只剩下幾塊殘食與破碎的酒壺。

　　都讓那公羊糟蹋了！

　　巨大的憤怒將他的血流從腳底拱到腦門，他怒吼著，用盡全力單腿一躍，將手中的菜刀狠狠地朝羊頭劈過去。

　　那黑羊卻不躲，挺著脖子直愣愣地迎著那把菜刀，仿佛是在等待這一刻般。

　　鮮血噴濺到陳阿平的臉上，他又像是不解恨般，朝羊的脖子與背部連著劈砍數(shù)下。

　　羊轟然倒下，不曾掙扎一下，發(fā)出一聲。

　　但與其說是羊被砍死，倒不如說羊是突然爆開的。此羊本就非一般的臃腫，阿平感到剛才劈砍時就像砍到一團(tuán)棉花上一般宣軟。黑羊噴出的血量巨大，竟溢滿了外屋，越過門檻，順著路的痕跡，源源不斷灌進(jìn)了院內(nèi)那棵絞死母羊的枯死的老楊樹。

　　這就是個大血球。

　　陳阿平喘著粗氣跪在黑羊旁邊，見那羊已如雕塑一般沒有一絲氣息，伸手觸碰，皮似干紙般發(fā)出咔咔碎裂的聲音。

　　他心中好奇，便戳開個小洞伸手往里摸索著，又觸碰到一些絲滑的東西，薅出來一看，竟是一把烏鴉般漆黑的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