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咿咿呀呀痛哭不止,哭聲正向戲腔轉(zhuǎn)變,時而高亢時而委婉還帶著尾音和顫音。
九斤擔(dān)心他再把鼻涕抹到自己靴子上,靴子是三個師姑一針一線縫制的,九斤一直穿的很在意。
人的悲戚不能過度宣泄,很容易陷入生無可戀的境地,九斤拿起桌上的手帕塞到老狗手里。
拍拍他亂抖的肩頭說:“給你買的衣服是下人穿的,卻也是上好的棉布,花了二兩多銀子吶,不至于哭哭啼啼不依不饒的吧?!?p> 這一打岔,老狗好歹收住悲戚,把褶子臉擦拭干凈。
九斤對跪在老狗身后的壯漢說:“還不把你家主子攙起來,菜都涼了,趕緊吃飯,吃飽喝足踏實睡覺?!?p> 那壯漢爬起來要去攙老狗,老狗重新把他拉著跪下說:“爺面前,奴婢怎能稱主子,這是巴彥,是奴婢從凈軍奴隸營中選的。”
說著往旁邊挪開,指著巴彥說:“拜見你的真主子,以后鞍前馬后,誓死護(hù)衛(wèi),不得懈怠。”
巴彥膝行向前,‘咚咚咚’就是三個響頭:“巴彥叩見主子爺,刀山火海,絕無二心?!?p> 九斤雖然不知老狗唱的哪出戲,但對這粗短的蒙古漢子卻很滿意。
起身從褡褳里摸出根粗大的金鏈子,給巴彥系到脖子上,一個身世洗白后的土豪形象完美展現(xiàn)在眼前。
九斤吩咐道:“都坐吧,還等著小爺給你倆盛飯吶?”
老狗這才滿意的起身,給九斤盛上粥,遞過筷子。
九斤接過筷子,就著醬菜吃著粥,剛吃了幾口,桌上響起了類似豬拱石槽爭食的‘呼哧吧唧’聲。
抬眼一看,老狗和巴彥都快把頭浸到盆子里了,除了九斤動過的那盤醬菜,其它三個菜轉(zhuǎn)眼被他倆一掃而空。
老狗擦擦嘴,好歹喘了口氣,巴彥用饅頭把盤子盆子擦干凈,又吃了五個饅頭,這才抓起酒壺,‘咕咚咕咚’仰起脖子喝了個底朝天。
吃飽喝足,九斤對老狗說:“為了路上方便,你二人稱呼我少爺,我不問你的來歷,你也不要猜測我是誰。
江湖盛傳你是金狗,我才活你一命,不要有別的心思,再走兩天咱們就到地方,你就在那里安度晚年吧?!?p> 老狗站起來弓著腰說:“奴婢尊令,他們傳老狗是金狗,是他們想窄了,奴婢有金牛,都是為六~,哦不,都是為少爺準(zhǔn)備的?!?p> “噢,還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說你弄那么多銀子干嘛,自己又花不幾個錢?”
“那些銀子不是奴婢的,那是九邊明年的餉銀,足額三百八十萬兩。”
說著從懷里掏出個小包裹,翻出小木匣子打開,一團(tuán)絲絨中,躺著半月狀鳳凰金牌。
五條冒似鳳尾羽毛的鑰匙,邊齒凹凸密集,看來這是取銀的唯一憑證。
老狗坦然的將裝有鳳凰金牌的匣子推到九斤面前,敘述著委屈:“有錢的沒錢的,上至勛貴下至走卒,無人不恨礦稅商賦。
可百姓身上的血已快抽干了,不能再壓榨啦,勛貴氏族豪門,僅僅掏出九牛一毛,就喊打喊殺,百姓也跟著痛罵起哄,奴婢想不通啊?!?p> 九斤合上蓋子說:“餉銀的情況我多少知道些,銀子不走戶部,由宮內(nèi)直接運往九邊,你這斷了多少人財路。
想不通慢慢想,功是功過是過,天都看著吶,這金鳳凰你收著,用的時候,再找你?!?p> 兩人正說著,后院傳來踏雪嘶鳴,九斤擦擦手剛站起身,巴彥已經(jīng)跑到窗戶前,‘咔嚓’一聲撞碎窗欞跳了出去。
九斤來到窗口,院子里,巴彥站在踏雪前面,正與一個比他高半個身子的大漢對峙。
燈籠下,這漢子雖然包著頭巾,但身上穿的素衣和腳上的木屐,都說明這是個倭人。
老狗在九斤身后躬著腰說:“少爺,這是倭奴,東南沿海新成立的十八芝,琉球海面的劉香,漳州的許心素都圈養(yǎng)著大批倭奴。”
院子里的倭奴被從天而降的巴彥嚇一跳,待看清只是個下人,還比自己矮一半,便不屑的問:“爺爺看中你的馬,說吧,多少銀子?”
巴彥一點都沒發(fā)怵,握緊拳頭說:“這是我家少爺?shù)鸟R,不賣?!?p> “八嘎,還有銀子買不到的牲口,既然不要銀子,爺爺只好牽走了,滾開。”
說完抬腳向巴彥踢去,巴彥抬腿對著踢來的大腳踹上去,耳聽到‘咔嚓’聲脆響,這倭奴腳踝骨折,慘叫聲直透夜空。
腳踝和膝蓋月牙板的疼痛相似,碎裂后扯心連肝,非常人能忍受。
慘叫聲驚動了一樓喝酒的一幫人,十多人沖進(jìn)院子里觀瞧。
有五個脾氣大的直接沖上去,對著巴彥就是一頓猛捶。
巴彥左躲右閃,拼著臉上身上落拳腳,如同斗牛犬般狂斗不止。
巴彥的拳頭如鐵錘,腿腳如鐵棒,被他砸中的無不是筋斷骨碎,眨眼間五個人滿地翻滾,慘嚎震天。
后邊人急眼了,抽出腰刀就要和巴彥玩命,九斤抬手將碎裂的半截窗戶拍了出去。
碎裂的木茬子如火藥推動的火銃彈丸,糊了三個拔刀人滿頭滿臉,巨大的力道將三人撞出去幾十步,眼瞅著死透了。
剩下的人抽刀在手,將一個中等身材男子護(hù)在中間,滿臉驚恐的看著二樓窗戶。
掌柜的跑進(jìn)后院說到:“二爺,誤會,誤會,二樓住宿的是進(jìn)京趕考的舉子,誤會,真是誤會啦?!?p> 那被叫二爺?shù)娜说故擎?zhèn)定,扒開護(hù)衛(wèi),對著九斤抱拳:“這位公子,可否一唔?!?p> 老狗在九斤身后,看著眼前一切,身體更加躬成大蝦了,聽到樓下有人說話,便對九斤說:“六~,少爺,奴婢下去招呼。”
九斤點點頭,飯已吃飽,人也洗漱干凈,馬也恢復(fù)體力,大不了殺光這些人連夜走。
里外這些和倭人在一起的,都是海上討生活,死了白死。
老狗從袖子里掏出一尺長的假胡子粘到嘴上,又在左眼簾按上黑痣,輕咳一聲走下樓。
來到院子里,老狗身板挺直,不怒自威,久居高位的氣質(zhì)即便是下人棉袍裹身,也不能掩飾半分。
老狗眼角微微掃視著幾個人,竟讓這些海上討生活的心頭一驚,那個被叫二爺?shù)娜讼耄骸敖裉觳皇钦`會,怕是踢到鐵板上了?!?p> 老狗鎮(zhèn)住場子,淡淡的說:“爾等搶馬在先,圍攻馬夫在后,打不過又要提刀殺人。
吾家少爺出手教訓(xùn)爾等,是爾的福氣,想與公子一唔,你~,不夠格?!?p> 那個被叫二爺?shù)娜瞬弊右还Uf:“楊掌柜,告訴他二爺是誰,看看夠不夠格?!?p> 楊掌柜來到他跟前小聲說道:“二爺,算了吧,這兩位都是公公。”
這人聽了一陣咳嗦,來到老狗跟前深深一輯說:“山水永相逢,十八芝鄭氏行二鄭之虎有禮啦,剛才下人莽撞,乃咎由自取。
讓貴客受到驚擾,鄭某先行賠罪,楊掌柜?!?p> “在”
“堂內(nèi)那口箱子,著人抬到貴客房中。”
“是”
“一點薄禮不成敬意,他日相逢再行請罪,敢問府上貴姓?”
“汝就是鄭之虎啊,果然相貌堂堂,頗有大將之風(fēng),鄭氏心向朝廷,忠誠可鑒日月。
“本就是個誤會,話說開了也就抬抬手的事兒,少爺閑游野外,不喜多生是非。
府里姓紅,至此算與二當(dāng)家結(jié)下善緣,他日自有相逢之時,巴彥~?!?p> “在”
“回吧”
老狗說完,對鄭之虎拱拱手,轉(zhuǎn)身回到二樓,巴彥也回到二樓,杵在門口成了侍衛(wèi)。
鄭之虎站在院子里,看著掌柜喊來人救助傷員抬走死者,又看看那匹烏騅馬,果然非是凡品。
見掌柜來到近前說:“想了半天也沒想起姓紅的人,不過能騎這馬的人也是非富即貴啦。”
也難怪鄭之虎識貨,這種六七歲口的烏騅馬都得萬八銀子,還不定能買到。
楊掌柜苦笑道:“二爺,聽說大爺那邊關(guān)系都走通了,明年上岸十之八九,正是咱們廣結(jié)善緣之時,樓上那位姓紅,紅為赤,赤為朱,國姓啊?!?p> “得,退一步就退一步,今晚我就不住了,加些人手裝船,一會兒就走。”
“也成,今夏大爺狠揍了荷蘭人,這又來了西班牙人,劉香那里緊著招兵買馬,唉~,大爺那也是一天都不得清凈。”
“大哥太仁義,依著我,就在海上飄,誰不服就干誰,早晚打出個太平,行了,你忙吧,我回船上去。”
看著鄭之虎走遠(yuǎn),楊掌柜嘆口氣,召來兩個伙計,抬著那口箱子上樓。
巴彥伸手?jǐn)r住,轉(zhuǎn)頭看見老狗正給少爺洗腳,便說道:“等著?!?p> 九斤在屋里說:“巴彥,讓他們進(jìn)來吧。”
巴彥聽了閃在一旁,楊掌柜看到那老閹人在給那貴氣逼人的公子洗腳,更是篤定心中想法。
進(jìn)門一躬到底:“草民楊六一拜見公子,叨擾了?!?p> “無須多禮,那鄭家二郎走了?”
“回公子話,回船上去了,本就是來補充淡水糧草的,住不下?!?p> 老狗給九斤擦干凈腳,招呼伙計放下箱子,打發(fā)去清理窗戶上的碎木渣子。
窗門都有存貨,清理完鑲上新窗戶,再糊上窗紙就完事兒。
九斤散開頭發(fā),坐到桌旁點上煙,招呼掌柜就座。
楊六一看著桌上的煙盒一個勁咽吐沫,那是八十兩一盒的至尊紀(jì)念版香煙。
整個鎮(zhèn)只有一家店有的賣,每次進(jìn)貨也只進(jìn)兩盒,做為鎮(zhèn)店之寶。
看來這鎮(zhèn)店之寶讓這位小爺買來了,估計那店鋪掌柜哭的心都有。
因為這偏僻鄉(xiāng)村,出去進(jìn)貨來回得三個月,能不愁嗎。
楊掌柜拘謹(jǐn)?shù)淖诘首由希ü砂ぶ首舆?,沒敢坐實。
九斤在陶制灰缸里撣撣煙灰問:“這鎮(zhèn)子平時靠來往船只補充糧草,自己再多少種點地,溫飽不愁吧。”
“來的船都是扶桑朝鮮來往南洋的,其它府縣地界條件好些,但抽頭(份子錢)太多,很多船只就找上門,鄉(xiāng)民也多了塊進(jìn)項。”
“鄉(xiāng)里很多青壯也在船上吧?”
“是,從南到北靠海吃海,大家心照不宣,很多船明面上是海外的,其實都是官船?!?p> 這掌柜也是伶俐,看九斤感興趣,且并無鄙視反對之意,也就實話實說。
九斤看著重新更換的窗戶說:“你這里位置獨特,一面環(huán)海,一面背靠三不沾,真?zhèn)€是世外桃源。”
“哦,自從當(dāng)年戚家軍打出威名,這片鄉(xiāng)集逐漸恢復(fù)元氣,現(xiàn)有百姓近三千戶,老少加一塊兒一萬多口子。”
九斤點頭,指指那箱子問:“里面都有些什么?”
“那是二當(dāng)家原本留著修棧橋的,草民還沒清點?!?p> 九斤招手,讓巴彥打開箱子,里面多是些鹿茸參草,麝香胡椒等物件,箱內(nèi)有個包袱,包著金銀首飾,目測有三千多兩。
草藥和香料也值錢,多少也能換千把兩。
九斤對這些東西并不在意,唯獨看見箱子里的匕首說道:“把那短刀拿來看看。”
巴彥捧來放到桌上,生牛皮的刀鞘非常普通,刀把纏著皮繩,抽出匕首,刀刃光滑無瑕疵,是用上好的百煉鋼打造。
九斤彈了下刀刃,發(fā)出清脆悅耳回音,把玩著手里匕首,九斤對楊掌柜說:“這些東西你入賬,算是本公子修棧橋的股本。”
說著把匕首推到楊掌柜跟前,點著匕首說道:“鄭家二郎有一劫,三年內(nèi),將此匕首綁縛左手腕處,不得取下,方可化解,記住,三年內(nèi),不能取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