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去,天上的太陽也隨著那無法捉摸的時間而一點一點向西山挪去。雖然它照亮人間的時間不長,卻絕對會給些需要的人些需要的東西。
譬如寒涼使懷中的嬰兒哭鬧,它會給予他們溫暖。亦或是搖曳在高大樹叢中的某株小苗子,因為它成長后更加會屹立不倒。
而如今,這個照亮世間的太陽,要落山去了。
天色已經(jīng)有些晚了,夜幕慢慢滲透進(jìn)原本蔚藍(lán)的天,城市中家戶的燈火也隨著夜色程度的不同而依次盛開。就連鄭全坐在的那家鋪子也打了彩燈,若不是那老板的注意和文澤當(dāng)?shù)呐憔评?,誰會知道這個中年人已經(jīng)在那桌坐了一天!
咕嚕咕?!?p> 隨著最后一口啤酒下肚,燃燒在云層與山脊之間的璀璨光芒也就此落幕。鄭全放下手中的空瓶,那空靈的感覺瞬間充滿腦海,不久就再次消散。
“這天也不早了,我要回去啦?!蔽臐晌⒓t著臉,“要是讓老婆知道我在這喝了一天也沒去上班,這膝蓋算是廢了?!蔽臐纱蛉ぶ率潜痪凭珱_昏了腦袋,說出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在一個家庭破碎的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家庭生活,這不是欠揍就是欠揍。
鄭全大概也沒有在意這些字眼,腳踏著木板凳,手搭在大腿上,低頭沉思?!白D愫眠\!”文澤看了他一眼,亂蓬蓬的頭發(fā)因為低頭下垂而遮住了鄭全的眼睛,若不是能看得到一股股白氣兒不時從下面冒出,誰都會認(rèn)為是一個死人低頭垂酒當(dāng)關(guān)為這家店辟邪。雖然沒人會這么做。
鄭全透過頭發(fā)絲之間的縫隙目送著文澤漸漸走遠(yuǎn),不知道是喝了酒還是秋天的氣候原因,他突然感覺到一絲寒涼。
他站起身,看著眼前一桌子的空酒瓶,再摸摸口袋,卻是一分沒有。
他下意識得想拔腿就跑,可突然回想過來,文澤早已經(jīng)付了錢。
廢物!
沒錢還來喝酒,喝了幾箱還得借著自己那點頹廢勁兒讓文澤請!下意識想跑,這算是偷慣了!真是廢物!
他邁開步子走去,滿是酒氣,路過的人避之及遠(yuǎn)。但他只是低下頭,任秋風(fēng)如何翻動他的衣角,也不停下來將風(fēng)兒趕走。
……
“兩包方便面!”衣衫襤褸的姑娘伸手比了個“二”的手勢。
胖子看著她,眼神中滿是不屑。他叼著根煙,馬上右手夾住濾嘴將香煙抽出來,嘴巴微張,一股煙氣裊裊升起。
“誒誒誒,把你那狗帶走!”胖子指著姑娘一旁坐著的同樣臟亂的金毛,那滿是泥土的毛發(fā)都打結(jié)了,他越看越厭惡,“別把我們這店給弄臟了!”他說。
姑娘眉頭一皺,蹲下身撫了撫金毛的腦袋,輕聲道:“星,出去吧?!蹦墙鹈苡徐`性,立馬就站直身來出了便利店,它剛坐下的位置還留有一些泥沙。
胖子更加厭惡,若不是人家是來買東西的,給自己錢的,他早把這個乞丐趕出去了。
“好了,它出去了。現(xiàn)在,兩包方便面!”姑娘重新站起身來,對胖子說。
胖子不屑,慢悠悠地走到方便面的貨架旁,一只手抓起兩包最便宜的泡面,然后又向收銀臺走去。
姑娘道:“誒等等,再加根火腿腸!”她又想了想,“呃不……兩根,一根大的,一根小的!”
胖子很不耐煩,看樣子是盡力忍住的,他只好又轉(zhuǎn)過身從另一個貨架上拿了兩根火腿腸,照她說的,一大一小。
胖子把所有東西放在收銀臺上掃了掃,“十塊錢?!彼粗媚铩?p> 姑娘也看著他,始終沒發(fā)話,胖子卻笑了,“切,你不會買不起這點吧?”
“呃……不是的,我只是說你這里有熱水嗎?我……我可以加兩塊錢?!惫媚锴忧拥恼f。
胖子白了她一眼,“一天凈這么多事!”他轉(zhuǎn)身拿起地上的熱水壺,再隨手拿一瓶礦泉水倒進(jìn)去加熱。
話說明明是一塊錢的水,卻收兩塊。
胖子把礦泉水瓶加滿熱水遞給姑娘,“快點,十二!拿了趕緊走!別在我店里瞎晃悠!”
姑娘接過水,從身上那件破衣服里掏出個被卷得不成樣的紅色塑料袋。她慢慢翻開袋子,里面赫然是三張破爛的紙幣,一張十元,兩張一元,再也沒其他東西??梢钥闯龉媚锶砩舷聝H剩下這些錢了。
她顫抖地將塑料袋里所有的紙幣拿出來遞給胖子。胖子接過,嘴里叼著的香煙隨著他的嘴唇晃動,他嫌棄道:“這這這,這些還能用嗎!行行行,明兒上銀行換新的?!迸肿影堰@幾張破紙幣丟在一旁用來裝錢的紙箱,朝姑娘揮揮手,“走吧走吧!”
姑娘聞言抬頭,把收銀臺上的東西盡數(shù)重新裝進(jìn)剛剛裝錢的紅色塑料袋里,帶上那瓶熱水理也不理胖子,轉(zhuǎn)頭就走出便利店。
出了店門,一旁的黑暗中也躥出一道影子依偎在姑娘身邊。
姑娘微微彎腰再次撫了撫金毛的頭,她微笑道:“星,我們回去了?!?p> ……
夜晚小巷。
萬家燈火通明,總會有一縷縷煙氣飛升起來,都張穎會伴隨著香氣升至空中。每一個溫馨和睦的家都會通過這縷煙氣變成夜空中的一顆星星。
張穎坐下靠著星,金毛的毛發(fā)總是那么柔軟,她覺得大概率沒有什么比這更舒服了。她眺望著天空的星星簇?fù)碇穷w月亮,在它們疏散的地方還能看到隱隱約約的紫色星云,它的中間滿是深邃。張穎看得癡迷。
像是感覺到了什么,她的目光落在小巷子的巷口處,忽然一聲腳步傳來,是一個踉蹌黑影。
他緩緩走來,掛在屋檐下的那顆不知道用了多久的電燈泡閃亮著,那黑影迎接著燈光,露出了他的臉龐。
張穎的眼睛亮了起來,好像是等了許久。
張穎緩緩開口:“你……怎么這么晚回來?”
“這不關(guān)你事?!编嵢f。他面無表情。
猛然間一股酒味兒從鄭全身上飄來然后沖向張穎,她微微皺眉。
“你喝了酒?”
“嗯,借酒消愁?!?p> “你不是沒錢嗎?”張穎問。
“有人幫我結(jié)賬就是了?!编嵢X著自己的肚子發(fā)出了一陣震動,他摸了摸腹部,片刻道:“喝酒也填不飽,餓了?!?p> 張穎撫額,“等著啊?!?p> 她起身往巷子深處走了一段,墻壁下有道口子。張穎用手指伸進(jìn)去,用力一掰,一塊磚頭砸下。張穎低頭看了看洞口,又將手伸進(jìn)去,掏出一個紅色塑料袋,里面看起來裝了什么東西。
她拎起塑料袋跑到鄭全面前,“給你看個好東西?!彼龑⒗锩娴膬砂菝婺贸鰜?,一包放在鄭全面前,另一個放在自己身邊。
鄭全眉頭微微一促。
“你哪來的錢?”鄭全看著張穎。
“賺的嘛?!睆埛f微笑,又拿出那瓶熱水,“快點吧,趁水還燙著?!?p> “一共多少?”
張穎想了想,“一共十二吧?!?p> 鄭全眉頭更緊,“你干了多久?!?p> “……從早上我倆分開到剛才我買了個泡面的功夫,嗯……一直沒停。”
鄭全楞在原地。
能夠看得出姑娘每天都靠撿瓶子賺錢,但是十二塊,她得整整撿十五斤!一人一狗一麻袋,撿十五斤的塑料瓶,大概她是把半個市區(qū)都翻了一遍!
就為了這一頓泡面。
這個姑娘靠著這么些東西滿大街賺錢,自己卻躲在鋪子里喝酒!自己跟個孩子都不如!還談個屁的責(zé)任!
“所以呀,很辛苦的啦,吃吧?!睆埛f依舊微笑著。
鄭全緩緩伸手拿起自己那盒泡面,正拿起筷子想吃時,卻被張穎叫住了。
“等等,還有這個。”張穎又從塑料袋里拿出了兩根火腿腸,將一根大的遞給鄭全。
“我夠了,不用……”鄭全抬手拒絕。
“夠什么夠啊,我都不夠,接著?!睆埛f將手中的火腿腸晃了晃。
“為什么把大的給我?”
“大叔,您說話能動動腦子嗎?你是大人呀!”
鄭全慢慢接過,他緩緩開口:“謝謝……”
“不用啦不用啦,就當(dāng)是謝謝你上次把那群混混趕走吧?!闭f著又從自己那根小的火腿腸掰下一半,撫了撫爬在地上的星,將自己手掌那塊火腿腸塞進(jìn)它的嘴里,還念叨著,“來,賞你一塊。”接著將剩下的往泡面里一丟,拌了幾拌,便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一處小巷,一個燈泡,兩人一狗,跟萬家燈火融合在一起,毫無違和感。
燈泡微弱的光的照耀下,一男一女手中的泡面飄起裊裊煙氣。跟所有的家庭一樣,飛起的煙氣終將變成飄蕩在星云中的一顆滄海一粟的星星。
鄭全邊吃著,邊望著天上的星辰。看來看去都匯聚成一位少女的身影,很眼熟,像是妻子,更像是孩子。
有的是妻子的英姿颯爽,和那股豪邁勁兒。還有的是孩子那個天生呆萌的感覺??扇羰侵苯訉扇说纳碛疤咨先?,卻哪哪都不像。
鄭全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嘴里的咀嚼。將盒子慢慢放下,扭頭看著張穎。
“你生日什么時候?”
張穎也停下,匪夷所思的抬頭看著他,“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就是問問。”鄭全避開了她的眼神。
“嗯……”張穎眼球直打轉(zhuǎn),“我跟著農(nóng)歷的,每年中秋節(jié)。雖然沒人跟我團(tuán)圓。誒馬上就到咯,我覺得你可以跟我一起過吧?!彼恼Z氣跌宕起伏,滿嘴都是油。
“中秋節(jié)啊?!编嵢剜?。
中秋自古以來都是華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其寓意則是家庭團(tuán)圓幸?!,F(xiàn)在看來,兩個同病相憐的人,是可以一起過的。
鄭全看著眼前的姑娘,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明明是青春年華,過卻是這樣的日子。每天就靠撿塑料瓶賣錢,還請自己吃。
“現(xiàn)在,既然屬于父親的責(zé)任沒盡到,那么就是時候得去找找了!扛起它走起來,鄭全?!?p> 文澤的話在他腦海中不斷重復(fù)。是啊,是時候該負(fù)些責(zé)了。
上帝允許他從那場車禍中獨自一人走出,但不允許他走出來卻不扛起些東西。上帝讓他體會到了酗酒的感覺,祂讓他體會到了落魄的感覺。
上帝算個什么屁!能夠安排人生的一切。從小就是吊車尾,在中考時破天荒考過了。高中遇到蘇瀾,在大學(xué)畢業(yè)之際向她告白,跟著自己過了,卻就這么走了。如今所有人都離開了自己,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
中考過了是命運,遇見蘇瀾是命運,若是都由命運安排,那上帝你憑什么把我身邊的人都撥開?我是煞星嗎?所有人都走了,沒有人陪著我,就我一個人。偌大的梧桐樹只有這一只蟬,可悲的還是入秋了,就連葉子也掉光了。
好像還有一只……
它斷了只翅膀,硬生生沿著樹干踉蹌爬上來。
爬到孤零零的那只身邊,叫了起來。
雖然所有人都會為此感到奇怪,但它依舊震動著鼓膜,不時快速扇動著翅膀??v使已經(jīng)沒了一只。
看樣子那只翅膀是被某個人為了玩樂而扯下來的,它不能飛翔了。
它依然在叫。但誰也沒想到,那個孤零零的蟬純粹只是因為太孤獨了,甚至喪失了鼓膜震動的能力。
某個秋日的夜晚,孤蟬不想看著缺了翅膀的蟬再重新走過自己那條路,便決定為它驅(qū)趕別的靠近它的東西。
至此,每天人們路過那顆無葉梧桐樹時都能感覺到看不見的地方傳來微微的蟬鳴,也能看到另一只環(huán)繞著整顆樹飛來飛去,直到夜晚也不停下。就像父親對女兒的擔(dān)憂。
它們也有名字,但是認(rèn)識他們的人可不多。它們分別叫:鄭全,張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