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蒲公英的約定
總也盛夏，今年甚是。
每年夏日正盛時，總離不開那些東西——伏在樹干上知了們的齊奏，為窩忙里忙外鳥兒的輕啼，蕩漾在水波漣漪中的柳條，以及校外籬笆后隨著清風(fēng)微晃的那一整片蒲公英。
知了們不厭其煩地震動鼓膜發(fā)出聲響，常常有幾只一齊聚在同一顆樹上，奏起整個夏天最美的聲樂。他們蟄伏土地七載，終于能夠在這時破土而出，唱響自己的樂章。而且往往會將那顆樹成為附近幾十米內(nèi)最響亮的物體，甚至能夠在遙遠(yuǎn)的天邊得到回聲。這些音符們隨著清風(fēng)會送到飛舞在柳條之上的雌蟬面前，她們隨著音樂飄來的方向能夠找到雄蟬，叫他們的努力得到回報。
不過誰知道距離高考只剩下一個星期了，坐在遠(yuǎn)處教學(xué)樓中的學(xué)生們將會迎來人生中一次能夠改變命運(yùn)的機(jī)會。他們?nèi)缤s一般，在這盛夏之日無限展現(xiàn)出自己的風(fēng)采，等到那一次，那一次過后他們蟄伏于土地中十二年的時光將會得到回報，不過看還是得看誰能夠叫得響亮。
三個星期前的某天，班級大姐頭對她手下的得意小弟說過“要改變”的這個想法，就好像是一只雄蟬呆呆地望著面前那顆樹上的幾只雄蟬賣力叫響，它還只是傻傻等在這顆無人問津的小樹上，這時突然有另一只雄蟬告訴他要叫起來努力才能得到回報，于是帶著那只傻蟬一同叫著。
是的，從那天以后，鄭全那個老土秤砣大概變了，至少被蘇瀾看上去順眼了，誰知道他是不是因?yàn)椤疤蚬贰痹瓌t去做這個的，反正每次鄭全都在提醒自己執(zhí)行大姐的命令，這是作為她小弟的原則之一。因此他每天早晨出門時都會在鏡子前好好整理一下形象，就像用手沾點(diǎn)水楷楷發(fā)型什么的，盡管他看起來精神許多順眼許多，但他依舊是這么老土。依舊是一身短袖褲夏裝校服，腳上那雙鄰居在地攤前討價還價買來的“運(yùn)動鞋”，以及滿是水的的油長碎發(fā)。
以前鄭全每天放學(xué)都會一溜煙跑回家守在筆記本前打打游戲，等等蘇瀾?，F(xiàn)在他依舊是守在電腦前，電腦右邊被縮小的界面依舊是QQ，他依舊在等她。只不過他的左手不再是鍵盤，右手不再是鼠標(biāo)，分別被練習(xí)冊和他大概率幾星期沒碰過的筆代替了。以及筆記本的主頁面也不是游戲界面，而被換成了復(fù)習(xí)資料。那天鄭全一回到家就跑到筆記本前，本來鄰居大嫂又想來數(shù)落他一頓的，沒想到人家活幾十年，拿見過這場面啊，上次見的時候還是鄭全這個秤砣備考中考時?，F(xiàn)在面前這個看起來比以前更加沒用的家伙居然在認(rèn)真學(xué)習(xí)，鄰居大嫂帶著些哭腔大喊：“媽呀，鄭全出息了！老娘終于等到這一天了！”鄭全只能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莞爾一笑請大嫂出去了。
現(xiàn)在鄭全可沒時間想著大嫂怎么去念這念那的，擺在面前的都是堆成山的白卷子，仔細(xì)看去，才知這一片除了頂上雜亂疊上去的十幾張以外，下面三十厘米高厚實(shí)的卷子確是一筆沒動過。桌子上還擺著一張半寫不寫的試題，手中握著筆中的墨水早已經(jīng)被榨干，可他的眼睛卻不是在試題上，現(xiàn)已不禁飄到坐在前幾排的那個美麗身影。
她雖是一身校服，但是簡潔，每一個角落都整理得方正，就算身體展開形成些褶皺，望去也是無比自然。依舊是那頭高馬尾，隨著她仔細(xì)做題頭部的擺動，馬尾辮子也自然擺動起來，寥寥幾根發(fā)絲落在肩膀處，好似在細(xì)嫩的皮膚上勾勒出了一副簡約而唯美的圖畫。
鄭全的眼睛始終離不開蘇瀾，直到他看到她桌上那些卷子被黑色墨跡填塞滿時，才知道眼前這個蟬叫的更響亮了，催促著他叫呢，不多時，視線才從蘇瀾身上回到眼前的試題。
是啊，別人那是只汗血黑馬，一路高歌猛進(jìn)，一頭漂亮的鬃毛不知道多飄逸。而他鄭全，依舊是那個秤砣，老土的秤砣，比三個星期前的他只能說是輕了些，終于能在成績條上稍微往前挪了挪。這樣的秤砣，那能配得上黑馬？讓馬馱著砣子去賣菜么？那樣秤砣是光輝了，可那本該在賽場上展現(xiàn)英姿的黑馬就被它給糟蹋了。自己真的是做了三年的白日夢！鄭全心說。
學(xué)不死就往死里學(xué)！這是每天掛在高三教學(xué)樓的橫幅，忙不完的學(xué)習(xí)，亂糟糟的試題，被榨干的水性筆，一次次驗(yàn)證了這句話。班門口擺著的高考倒數(shù)日表，只剩下屈指可數(shù)的幾張紙，往往在那底下坐著的班主任，都是他們這群人這輩子再見不到的人。
誰能想到時間也會晃，晃一下清風(fēng)吹過，晃一下柳條飛舞，再晃便是一周的時光匆匆流過，任是操縱千萬至億考場的上帝也不曾知道今年的高考來得這么快，像是稍微放了下手，就只剩下乘著清風(fēng)掠過的蒲公英。蟬也應(yīng)和住沒再叫了，因?yàn)樗鼈兏冻龅呐κ菚r候收獲結(jié)果了，自然也不用再叫。
縣城唯一的高中外門圍著熙熙攘攘人群，近乎這屆所有的高三學(xué)生家長都圍在這為孩子加油，母親穿旗袍，“旗開得勝”！父親著馬褂，“馬到成功”！唯獨(dú)鄭全這個苦命孩子連鄰居都沒有來可憐他，只能隨著跟父母告別的蘇瀾一起進(jìn)入考場。想著她陪，他頓時覺得一個月的努力好像沒有白費(fèi)，小半換來了在身邊的心上人，大半用來換取他心心念念高考出分的4開頭。
鄭全高考時得到所有的祝福便是日期的6月7、8號，“錄取吧”，以及播音員在購買九磅十五便士的襯衫前，蘇瀾對他眨了眨眼，用夸張的口型無聲喊了句“加油”，可能意識到自己的形象太過于搞夸張了，她沖著鄭全微笑。鄭全卻感覺努力都值了，管他什么成績，管他什么高考，用來換她這個鼓勵都值了！鄭全徹徹底底從心理上詮釋了什么叫“舔狗”，當(dāng)然那時候人們都叫這種為“深情”。
考試哪有時間去考慮這些，那句話說的，考好了一戰(zhàn)成名，沒考好依然是一戰(zhàn)成冥，不如成名了將課本一丟，試卷一撕，在班里最后鬧一場什么都結(jié)束了。而鄭全的目標(biāo)乃是追逐那個身影，追逐了三年的身影，至少考好了能夠追得上人家。
蒲公英脆弱得很，一吹就散；時間是同樣的，一晃而過。留下的只是經(jīng)歷坎坷，隨著清風(fēng)到達(dá)彼岸的蒲公英。
不知道多久后的某天，因?yàn)槟遣豢孔V的鄰居大嫂滿不在乎地隨口說了句打聽到的“出分了”，鄭全就從那時一直守在筆記本前，打開官網(wǎng)查詢分?jǐn)?shù)，幾個小時了網(wǎng)頁都在擁擠。直到深夜十一點(diǎn)多時終于進(jìn)去了，他激動地輸入準(zhǔn)考證號，拿出一張紙捂住分?jǐn)?shù)欄，慢慢打開。緊促的呼吸聲和快速的心跳都在祈禱著“來個好的”。
如愿以償?shù)?，分?jǐn)?shù)以4開頭，剛好上岸填的志愿。那天晚上，一位瘋癲的小伙在某社區(qū)民居樓中上躥下跳，還不時發(fā)出極度興奮的吼聲，“上岸了！??！”響徹了整座屋子。
他再次坐在筆記本前，心頭如同有一只受驚的鳥兒出現(xiàn)，被攪得一團(tuán)亂，手指控制不住發(fā)抖，在鍵盤上馬馬虎虎敲出來個“蘇姐我上岸了?。?！”他知道這時的蘇瀾也在查分，于是猛得按下回車，發(fā)送至她的聊天框，那邊的她也是迅速回話：
是嗎，我也考上了！
鄭全回復(fù)：蘇姐厲害！
蘇瀾回復(fù)：高考完了呀
鄭全回復(fù)：是啊，時間怎么這么快
蘇瀾回復(fù)：明天下午我們最后去看一次那片蒲公英吧！
鄭全回復(fù)：好啊好啊這么晚了，睡覺吧
隨后兩人過了下流程似的互說聲晚安，便相繼下線。到了凌晨，鄭全還依舊睡不好覺，總是翻來覆去。秤砣與黑馬終究是要分開了，三年時光這么過去，鄭全還始終像個膽小鬼一樣沒有說出那幾個字，明明它們在心藏了不知多久，他遲遲不敢亮出來。誰知道明天下午的那次見面會不會成為他們最后一次見面，要是再不說，可能世界上的那兩萬個人鄭全從此再也見不到一個，也就此別過了，老天不小心安排在鄭全人生中的那個蘇瀾就會被收回去。
青春都是這樣，錯過了那不叫悲劇，叫做遺憾。它宛如一本書，身在其中時沒讀懂，而時候過了再想去讀，雖然懂了，但也成為遺憾。
遺憾兩字深深嵌入了鄭全的人生，所以這次，他覺得它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青春的尾巴上，換句話說，誰想潦草收尾青春呢？他們在晚夏相遇，如今要在盛夏分別，話說盛夏時的那片蒲公英是真的美，要是告白沒有成功，只剩它能夠?yàn)榍啻核托?。若是成了，也只有它能夠?yàn)樗黾抟隆?p> 一夜無話。
早晨的筆記本上搜索記錄中大概率全是“男孩怎么變帥”“怎么告白成功”這一類的東西，一上午的鄭全也是在鏡子前梳妝。大抵是知道頭油這個東西了，他終于洗了次頭，吹散后根根發(fā)絲分明，一副順到底的感覺，依舊沾點(diǎn)水楷楷三七分的長發(fā)，再用鄰居叔叔廉價定型劑噴了噴，再一看去，已然變了個人。
對于穿著，他也只能翻箱倒柜，最終才找到一件看得過去的白襯衫，和下身的黑色休閑褲?？傊褪窃诖蠼稚辖K于有回頭率了。
那天下午，鄭全飯也沒吃，一只盯著鐘點(diǎn)看。當(dāng)那個秒針轉(zhuǎn)了無數(shù)圈，第無數(shù)次落在12上，他就沖出房子，下樓蹬著他前幾年買了但一直沒用的自行車，直去校園。
校園門外籬笆那的一片蒲公英，是盛夏中最美的油畫。算算時間，它們是時候乘風(fēng)飛翔了。做好最壞的打算，這些滿天飛舞的白色花絮是青春最棒的送別禮，至死不渝。
鄭全將自行車停在路邊，邁步走進(jìn)田野的小徑。心中排練著網(wǎng)上學(xué)來的情話，也一邊輕輕向深處走去。
直到到了那處籬笆，后面則是那片整齊的蒲公英。它們排列在一起，縱使清風(fēng)徐來，也不會叫它們胡亂半分。
絕美少女駐足在那片蒲公英前，她著身純白上衣，下面是淡灰色束腳褲和黑白帆布鞋。不知為何她將扎了三年的高馬尾給放下，散開的頭發(fā)披在后肩，不時因清風(fēng)而飄起幾根細(xì)絲。與一旁蒲公英相襯，有種說不出的唯美感。她呆站在那，只手扶住另一只手臂，在等待某個人。
鄭全望去那少女處，眼眸發(fā)亮，順著微風(fēng)奔去，高喊聲：“蘇姐！”
少女回過神來，扭頭看向鄭全，好似如愿以償，微笑道：“你來啦。”
鄭全在她面前停下，謙道：“等久了吧?！?p> 蘇瀾白了他一眼，“作為大姐等小弟不是應(yīng)該的嗎？”
鄭全癡癡看著眼前的絕美少女，并沒有驚詫于她將高馬尾批下，只是緩緩開口：“蘇姐，你今天真漂亮?！?p> 蘇瀾沒好氣道：“你是今天才發(fā)現(xiàn)嗎？”
鄭全不好意思撓撓頭，又被蘇瀾將頭掰過一邊去，“看看吧，可能以后都看不到了?！?p> 鄭全的視線被強(qiáng)行轉(zhuǎn)到面前的蒲公英那，或許是錯覺，在此時的蒲公英比在往時的它們更加美麗。它們好像多了一層朦朧感，若是在傍晚，才有人能夠驚喜得發(fā)現(xiàn)，它們能放光。
老天不知道多配合，這個時候?qū)⑻爝叺那屣L(fēng)一股腦全撥了過來；當(dāng)風(fēng)兒掠過樹叢，繞過河流，來到他們面前的時候，鄭全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隱約有些白色花絮飄蕩在半空中，卻是沒有再高。
不久，風(fēng)力不知不覺加強(qiáng)了些。清風(fēng)將飄在天上的蒲公英盡數(shù)掠走，消失在天際。本在花托上的白色絨球也脫離開來向上飛揚(yáng)，只剩下根莖在泥土上隨風(fēng)搖曳。
近乎所有的花絮都飛揚(yáng)在天空，像群小精靈一般，拂過兩人的臉頰。
鄭全！你在想什么！這么好的機(jī)會你別浪費(fèi)了！趁著蒲公英還沒有飛完，趕快告白吧！試想那個女孩能夠抵抗住盛夏烈日下滿天花絮中浪漫的告白？快去吧，別給青春留下遺憾！鄭全心中冒出另一個自己，正催促他日想夜想的事。
是的，趁花絮還沒飛完，鄭全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了。轉(zhuǎn)向蘇瀾，人卻突然麻了一下，因?yàn)樗量啾车母姘浊樵挼筋^來全部忘記了！但都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了，誰管他這么多！
“蘇姐……”鄭全緩緩開口。
蘇瀾扭過頭，“嗯？”
鄭全深吸口氣，“三年了，你一直是我的大姐，也是我們兄弟的大姐。但是你相信么，世界上會有兩萬個人對同一個人一見鐘情，大概你高一的時候就遇到一個。你不知道對我多好，每次我犯錯都是你來擺平，每次我受委屈都是你來出頭。每次我見到你，都會因?yàn)槟愕母唏R尾，你的臉龐，你的動作犯花癡。三年來每次都是這樣，那幾個字一直藏在我心里，但是我太膽小了，藏了三年。直到現(xiàn)在我才有機(jī)會說出來，蘇姐，我喜歡你！”時間仿佛在這一瞬靜止了，鄭全慌了，他總覺得這次的蒲公英只能做青春的送別禮，不過也好，這次送別，可能是世界上最棒的一場。至少在他眼中是的。
蘇瀾笑了起來，微風(fēng)拂過她的長發(fā)，她輕輕撩了撩些到耳后，微笑看著鄭全。
“蘇姐，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歡我的，不過我要說出來，我……”鄭全語無倫次，但還是被蘇瀾的話搶先了。
“別說了，我都知道。”蘇瀾轉(zhuǎn)身看著還未飛去的花絮，“那你以為我叫你來這干嘛？”
鄭全已然熱淚盈眶，他感覺到有一股力搭在肩膀上，抬頭一看沒想到是蘇瀾又摟著他的肩膀。蘇瀾笑道“放心吧，看看你的膽量，你還是我小弟，我還是你大姐。談戀愛什么的，大學(xué)畢業(yè)再說吧?！碧K瀾像高一報道那天一樣吹了吹劉海，將搭上肩膀的手放開，輕聲道：
“你知道么，蒲公英與盛夏的清風(fēng)有個約定，每年這個時候清風(fēng)帶著蒲公英飛舞，蒲公英的種子到處播撒，讓大自然更美?！碧K瀾看著鄭全，“那么，四年后的盛夏，我們就在這里碰頭吧，看看你能憑什么得到姐。”蘇瀾驕傲著，當(dāng)然是嘴上說說，但如果將來鄭全學(xué)業(yè)有成，來這再次上演一次浪漫的告白，蘇瀾可能想都不想就同意了，畢竟誰讓她任性呢？
輪到鄭全笑了，他輕聲道：“謝謝你，蘇姐。不過，一言既出，”他伸出手掌。
蘇瀾也笑著握住他的手掌，“駟馬難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