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利欲熏心

　　賈家叔侄走后，秦業(yè)進書房靜坐，心中感慨不已。這些勛貴之家世代傳承，高門大戶，外人哪兒知好壞！若是賈珍早來，他定會欣然應(yīng)允，豈不是鑄成大錯？只是，柳二郎該怎么辦？他真能抵抗得了理國公府？憂慮之下，命人通知柳湘蓮前來相商。

　　得知賈珍向秦家提親的消息，柳湘蓮為之一驚，暗自慶幸這些日子不曾懈怠，早有準(zhǔn)備，方令賈珍無功而返。知秦業(yè)必定憂慮，當(dāng)即親赴秦家。

　　岳婿兩人并不見外，落座后，秦業(yè)將事情原委略作說明，關(guān)切詢問：“二郎，賈珍所說之事，你可有應(yīng)對之策？”

　　“哈哈哈！”柳二郎聽罷，大笑不止。

　　秦業(yè)不解其意，他都快愁死了，二郎還笑得出來？該說他心胸寬廣呢，還是沒心沒肺？

　　“二郎為何發(fā)笑？”

　　為安撫秦業(yè)，柳湘蓮故作輕松道：“世伯，柳家想尋我麻煩，少不得尋個罪名。可小侄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身邊也有一幫勛貴相助。即便官司打到陛下面前，他們?nèi)徽祭?，又能拿我怎樣？?p>　　“不可大意呀。”秦業(yè)猶不放心。

　　柳湘蓮本不欲談及前事，為堅定秦業(yè)之心，仍是說了出來：“賈珍來您這兒胡言亂語，詆毀小侄，所為何事？您以為他是為兒子提親？錯！”

　　“不是給他兒子提親？那是給誰提親？”

　　秦業(yè)訝然，總不會是吃飽了撐的，學(xué)長舌婦搬弄是非吧？

　　柳湘蓮臉現(xiàn)怒容：“世伯有所不知，戲園開業(yè)那日，可卿妹妹和鐘弟前往觀戲，不料被賈珍那廝窺見，竟生覬覦之心，厚顏無恥向我討人。小侄怒不可遏，劍橫其頸，幾乎將其梟首，總算忍住。他唬的失禁，軟語求饒，沒想到不敢面對我，就把主意打到您這兒，想以言辭惑人，簡直欺人太甚！名為替兒子娶親，實際上想干什么，旁人不知，我會不知？總有一天要叫他付出代價！”

　　“什么！”秦業(yè)驚的目瞪口呆，“這、這、這……”

　　聲音顫抖，他都不知該說什么了！賈珍真是披著人皮的畜生！豬狗不如！

　　幸虧遇見了柳二郎，不曾將可卿嫁入寧府，否則豈不是羊入虎口？還能活命？

　　他也是父親，不乏愛女之心，不禁紅了眼圈，催促道：“賢侄啊，你和可兒的事還是早些辦了罷！”

　　柳湘蓮忙點頭應(yīng)下：“世伯勿憂，小侄必過九月會試，屆時迎娶可卿妹妹，她也風(fēng)光些，您也得些體面?！?p>　　秦業(yè)想了想，如此安排也妥當(dāng)，只是仍不放心，叮囑他勿要輕忽：“不孝忤逆可是大罪，一旦沾惹上，聲名狼藉，這輩子就完了，更別提仕途。你要小心謹慎應(yīng)對，不可大意。”

　　柳湘蓮表示受教，信心滿滿道：“柳家不過是些貪得無厭、利令智昏之輩，不足為慮。世伯且看著，他們鬧的有多歡，將來便有多后悔！小侄早有對策，萬無一失！”

　　秦業(yè)稍稍放心，二郎不是說大話之人，既然這么說，必有依據(jù)。

　　他有些無奈的想，自己一把老骨頭快埋土里的人了，沒想到臨死之前反倒是大開了眼界。

　　另一邊，賈家叔侄離開秦家后，坐在馬車上，一路無言。

　　賈政已經(jīng)察覺到，珍大侄子在秦業(yè)面前所說只怕未必是真，對其更為不喜。而賈珍因這條路已走不通，失去了殷勤奉承的熱情，心緒煩惱。

　　彼此相看兩厭，臨別之際，賈政再三猶豫，本著和為貴的想法，還是囑咐：“我知珍哥兒你和二郎有些齟齬，但畢竟是親戚，看在老太太的面兒上，別與他這少年人計較，莫讓外人看了笑話?！?p>　　這話在含蓄指責(zé)賈珍出言無狀丟了賈家體面。

　　賈珍能夠領(lǐng)會其中之意，不敢放肆，壓下心頭恚怒，點頭應(yīng)了。

　　一回到寧國府，他立刻命人喚來賈蓉，詢問事情辦得如何。

　　賈蓉欣然報喜：“兒子已將父親的話轉(zhuǎn)告柳家。依兒子看，等不了多久，他們定會動手！”

　　折騰一日終于聽到個好消息，賈珍得償所愿的笑了，仿佛已看到柳二郎的末日。

　　他收斂笑容，目泛冷光，陰氣森森道：“甚好！你不妨再去告訴他們，戲園子有賈璉的份兒，但與我賈家毫無關(guān)系！賈家看不上這等小玩意兒。理國公府若想教訓(xùn)不肖子孫，放手去做，賈家絕不阻撓，必要時可助一臂之力！”

　　頓了頓，又道：“還有，告訴他們，那小賊擅自婚配，已與秦家結(jié)了親。如此目無尊長，合該拿去衙門大棍伺候！就這么說，去罷！”

　　柳二郎如此恣意？真真好膽色！賈蓉聽了，吃驚的同時反倒越發(fā)佩服和羨慕。

　　要是他爹也死了，豈不是他也能……

　　賈蓉不敢遲疑，領(lǐng)命而去。

　　賈珍望著虛空，自以為得計，冷笑不止。

　　……

　　神京乃天下中樞，權(quán)貴云集，財富匯聚，人口百萬，故而戲班甚多，但專業(yè)戲園很少。大多戲班依附于茶館茶園，招攬茶客，或者接些演出單子，四處奔走。

　　廣和樓橫空出世，劇目新奇，環(huán)境優(yōu)雅，服務(wù)周到，簡直是超越時代的享受。

　　票價昂貴的確為人詬病，然京都最不缺的就是富貴閑人，是以觀戲者終日絡(luò)繹，場場爆滿。

　　普通茶水免費，其他的可不免費，別人吃喝高樂自己看著何等無趣？漸漸的攀比起來。

　　座要好座，茶要好茶，要果品、要點心，更有甚者，邊聽?wèi)蜻叞茨Α?p>　　這些雜項收入便已不匪，這還只是小錢，更惹人羨慕的是，戲園東家三和商號握有大量房產(chǎn)，周邊地價因人流匯聚，明顯有飆升之勢。

　　很多賣家此刻明白過來，先前定是三和商號搗的鬼！真是卑鄙無恥！

　　可在這等弱肉強食的社會，別說沒證據(jù)，就是鐵證如山又能如何？

　　只能自我安慰，至少對方并非強取豪奪空手套白狼，給了合理價格，如今能讓地價上升也是人家有本事。

　　越來越多人發(fā)覺，這哪里是戲園子，分明是財源廣進的聚寶盆！

　　眼紅的人越來越多，自覺有權(quán)有勢夠分量的，紛紛打聽如何入股，要出錢出力共襄盛舉。

　　其中有一家與眾不同，感覺是被人偷了自家東西，是可忍孰不可忍！

　　西城，崇柳街，理國公府。

　　理國公柳彪為開國“四王八公”之一，功勛顯赫。共生五子，長子柳校、二子柳權(quán)、三子柳極、四子柳樞、幼子柳棱。如今眾兄弟只老三、老四尚在，其余俱歿。

　　花廳中，第三代家主柳芳坐在主座上。

　　那是一張鋪著虎皮墊的檀木太師椅，仿佛述說著祖輩叱咤疆場，呼嘯叢林的威武歷史。

　　柳芳年近四十，五官棱角分明，渾身上下散發(fā)著軍人氣息。

　　他面無表情，一動不動的坐著，似乎是雕刻出來的。

　　房間內(nèi)還有兩位老者，分別是三叔柳極，四叔柳樞，另有二房嫡長子柳茁。

　　他們?nèi)俗砗蟾髯哉局鴰孜槐痉康哪贻p人。

　　無事不登三寶殿，此來是為商議如何處理五房的柳湘蓮。

　　十三年前五房家產(chǎn)被各房瓜分后，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關(guān)注過這個孤兒了。

　　不過是個紈绔浪子，誰會放在眼里？

　　近日卻得到消息，名動京師廣和樓竟然是他開的！柳氏新戲也是他寫的！

　　戲園子生意火爆的不得了，堪稱日進斗金。

　　更從寧國府獲知消息，柳湘蓮?fù)读耸f兩銀子，占股五成！

　　他們本來并不相信，當(dāng)年挖地三尺的搜刮，怎會有這么大的疏漏？

　　可一經(jīng)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戲樓周邊房屋店鋪居然全被買下，這絕不是一筆小錢！

　　而柳湘蓮在商號中話語權(quán)極大，出資定然不少。

　　他們認定這筆錢是當(dāng)年柳棱藏的，當(dāng)時未被搜出，如今方才啟用。

　　今日就是要闔族商議如何收回戲園子——自家出的錢，就該是自家的產(chǎn)業(yè)嘛！

　　柳芳身為族長，這等大事當(dāng)然要參與定奪。但他并不看好，現(xiàn)今局面與當(dāng)年大為不同。

　　當(dāng)年五房僅存一個三四歲幼子，什么都做不了，且時局混亂，便于渾水摸魚。

　　今柳湘蓮已長大成人，斷不會束手就縛。如果兩方相爭，鬧得太難看，讓皇帝對柳家留下壞印象，豈不影響自己的官位？

　　其他幾房無人在朝做官，一心求財，自無所謂。

　　可他謀劃多年，剛得皇帝任命為京營提督，位列十二武侯之一，正是大展宏圖時候，斷不允許出現(xiàn)一絲一毫差池。

　　只是，他雖為族長，上面還有兩位叔父，今上又特別提倡孝道，怎好與長輩頂著干？

　　柳芳默默想著該如何解決此事，盡量減少負面影響，始終沒有出言回應(yīng)。

　　眾人等得不耐煩，老四柳樞忍不住問道：“芳哥兒，你發(fā)什么愣？五房這事兒辦得不地道，到底怎么整治小賊，你得拿個章程！”

　　看了眼白發(fā)白須，滿面兇悍之氣的四叔，聽他叫自己“芳哥兒”，柳芳陣陣胃酸上涌，極倒胃口。

　　心說老子都四十多歲，兒孫成群了，你就不能叫聲“族長”或是“老大”？哪怕是叫聲“大侄子”也好?。R我這兒充什么大臉呢！真要有這等狠勁兒，敢去外面使出十分之一來，也能頂門立戶的了，豈需貪戀侄子的東西！

　　這些人利欲熏心，全無理智，他知阻止不得，否則定會引火燒身，矛頭指向他。但作為族長，自有體面，不能任人拿捏，此風(fēng)絕不可長。

　　于是面帶微笑，恭敬說道：“四叔，依我看這事還須慎重。蓮弟也是我柳家子孫，不好做的太過，惹人議論?！?p>　　他苦口婆心說著溫良恭儉讓的話，完全符合一位有大局觀的族長身份。

　　柳樞聽了瞪大眼珠瞧他，一副見了鬼的樣子——難道老子這些年瞎了眼，這大侄子竟是個好的不成？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柳茁急不可耐的站起，焦躁說道：“大哥！你千萬不要小看這戲園子，光是一個包廂就要一百兩銀子一間！你想想整個戲樓有多少包廂？而這戲樓也只是一小部分，整個戲園子大著呢，聽說光是買地買房就花了三四十萬兩銀子！”

　　柳茁三十多歲，個子不高，塌塌鼻，三角眼總是半瞇著，讓人以為他有什么壞心思。

　　其實誤會了，單純眼睛小，睜不大。

　　說完他忍不住吞咽口水，他真沒見過這么多錢??！別說他了，整個國公府也拿不出這么多現(xiàn)銀。

　　這輩子他最恨的就是晚生了十年，十幾年前他年紀(jì)尚輕，他爹又死的早，以致在搶，不，是收回“族產(chǎn)”的過程中，只跟著幾位伯父搖旗吶喊，喝了點兒湯湯水水。

　　為此他常懊惱不已。

　　不過老天有眼，現(xiàn)在機會不是又來了么！當(dāng)年老頭子們以為搜刮的夠干凈了，誰知竟還藏著這么大一筆銀子！這二郎也是夠蠢，財不露白的道理都不懂，敢拿出來現(xiàn)眼，就要做好便宜別人的準(zhǔn)備！

　　當(dāng)然，也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所謂的一百兩包間不過是戲園子故意搞出的噱頭，就那么一間而已。至于買房買地用了三四十萬兩銀子的說法，則是從寧國府傳過來的，在他看來自然是千真萬確再真不過的了！

　　“三四十萬兩？”柳芳也被驚到，忍不住重復(fù)了一遍。

　　的確聽人說戲園子搞的不小，可從沒聽人說過具體數(shù)目。

　　他到底是做官的，神色很快恢復(fù)，淡然如古井無波。問道：“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柳茁聞言一怔，詫異的看著柳芳，想不出他為何會問這么蠢的問題，好像你爹當(dāng)年不是帶頭大哥一樣！瞎裝什么正經(jīng)人呢！

　　不好提起往事，恐惹對方生氣，柳茁挺挺胸，理直氣壯道：“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一個小娃娃哪兒來這么多錢？還不是他老子以前藏起來的？還不是族產(chǎn)賺來的？藏了這么多，可見柳棱就是個損公肥私、狡詐卑鄙的小人！當(dāng)年沒冤枉了他！”

　　“閉上你的鳥嘴！”

　　一位身形瘦削，仙風(fēng)道骨，白須飄飄的錦袍老者，突然瞪眼怒喝。

　　他便是老三柳極，六十多了，依舊精神抖擻，戰(zhàn)意十足。痛聲罵道：“糊涂攮的！柳棱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沒規(guī)矩的孽障！還不退下！”

　　倒不是他與柳棱關(guān)系好，不想他受后輩之辱，他畢竟與柳棱是一輩，今日柳茁敢對柳棱出口不敬，也許明兒就敢騎在他頭上拉屎撒尿，不可不防。

　　柳茁被叔父罵了也不敢回嘴，心里詛咒幾句老不死的，面色不忿的坐下。

　　顯示了自己的威嚴，柳極見好就收，轉(zhuǎn)頭以尊長口吻向柳芳道：“你是族長，大家伙兒自然聽你的。該做決斷之時，可不要有婦人之仁！”

　　柳芳對三叔擺譜的功力也很佩服，提醒道：“侄兒聽說賈家在戲園中也有參股，不宜得罪。”

　　眾人聽了冷笑——你口口聲聲不關(guān)心，怎知有賈家的份兒？莫非是想獨吞好處？裝模作樣的偽君子！

　　柳極尚未說話，老四柳樞便不屑的嘲諷道：“賈家？燒丹的燒丹，玩女人的玩女人，沒一個成器的，一窩子窩囊廢，何必怕他家！”

　　柳芳訝然而視，不想五毒俱全的四叔竟連賈家都不放在眼里。

　　他到底憑什么這么飄？

　　“戲園子根本不關(guān)賈家的事兒！”柳茁再度站起，環(huán)顧一周，炫耀似的說出最新得到的情報：“賈家族長是東府賈珍，我與他素來交好。賈珍明明白白說了，也就是西府璉二摻和此事，與賈家無關(guān)。若是咱們出手整治小賊，他不但不阻撓，還會出手相助！”

　　說完得意洋洋掃視眾人，似乎在說，連賈家族長尚且如此禮遇于我，你等放尊重些！

　　其實這話并不是賈珍對他說的，而是賈蓉奉父命故意泄露給他。

　　還順便訛了他一百兩銀子，不然不肯透露這等至關(guān)重要的消息。

　　柳芳仍不說話，似乎并不相信這等荒謬承諾。

　　柳極眼中精光一閃，開口點破他的小心思：“族長要考慮自己的官運，可也不能不管闔族吃喝！其實要解決這事也容易。我家與賈家乃是世交，祖輩傳下的情誼。咱們先去商量，難道他們不給面子？現(xiàn)今可不是他家一門兩公的時候了！就算不給面子，將咱家份額分贈一些算是報答，不就成了？難道他們能視金錢如糞土？那還是勛貴嗎！”

　　柳芳愕然驚嘆，高啊！錢還沒到手呢，你就準(zhǔn)備好怎么花了？

　　這些人利令智昏，愚蠢至極，自己還是別摻和了，別把自己陷進去。

　　“兩位叔父和茁弟說的都有道理，侄兒公務(wù)繁忙，就不參與此事了。有兩位叔父坐鎮(zhèn)主持，又有諸位兄弟在旁相助，定能妥善處理好。就這樣吧，你們繼續(xù)，我失陪了。”

　　柳芳說完，拱手告?zhèn)€罪，而后背著手，從容瀟灑走了。

　　話雖如此說，若真的得手，也無人敢少了他那份。

　　主事人走了，剩下的人倒覺得自在起來，七嘴八舌商議，各出奇謀，查漏補缺。

　　最后形成一套包含上中下三條計策的一攬子解決方案，體現(xiàn)了柳家智慧的最高水平，乃是集大成之作。

　　在他們看來定是手到擒來萬無一失的了，遂著手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