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禮的高談闊論本就是隔空講給陳至等三人聽的,他看出這三人和之前來到“放田廠”的商戶、江湖人都有所不同,他最得意的偏偏又是他這套“綏靖家”的怪論,于是換了例子講了又講之后很快就開始趨于了循環(huán)論證。
席子和越聽全禮這套怪論,眉頭皺得越緊,他時不時還打量陳至,怕陳至真有意思讓這個似乎有點瘋癲的怪儒為他們路上引路,尤其是怕到時候交州未到反而給他們引到什么不亞于“切利支教”那種古怪邪教里去。
席子和看不出來陳至的傾向,因為陳至總是“雙眼緊閉”,這個特征大多數(shù)時間里總是能很好地幫他隱瞞想法。
師湘葙未直接從口中說出點什么,她似乎倒是把全禮的那套東西聽進了耳朵,有時點頭、有時皺眉、有時搖頭。
陳至并未錯過全禮的反應(yīng),因為全禮也在觀察他們?nèi)?,每?dāng)師湘葙似乎聽進去點東西點頭或者皺眉思索,這個家伙的神情就得意一些;而每當(dāng)席子和露出不耐,這位全禮也很快改換一種說法述起當(dāng)前的觀點,還會帶著憂心地往這邊更勤地投來目光。
全禮的話題開始陷入循環(huán)論證后,陳至沒聽多久就讓師湘葙去請這名怪儒過來,他本來想和師湘葙先就稱呼問題套好,師湘葙聽到要求后卻直接起身走過去,直接對全禮道:“陳至叫你過去一敘?!?p> 全禮擺出一副未卜先知、胸有成竹的模樣,并未問“陳至”是誰便羽扇一搖,跟在師湘葙的身后踱來。等到走進陳至等人落座的四方桌前,他提胯揚擺,用一副主人般的姿態(tài)落座,坐的挺直、頭揚得極高。
陳至等三人待的已不是上午為他們放茶的時候便把茶葉放完的茶攤,有現(xiàn)成的茶水,陳至親自為全禮斟上一碗推至身前,恭謹?shù)懒司洌骸跋壬勍虏环?,請賞面用碗茶水?!?p> “嗯?!比Y這時候禮數(shù)周全,布冠一脫擺在條凳一旁雙手自下環(huán)上如同環(huán)抱一樣夸張地移到身前才捧碗,低頭垂眉抿了口茶,鄭重放回身前的原處。
末了,他突然冒出一句:“就該是你,果然是你?!?p> “嗯?”陳至奇道:“先生所指什么?”
全禮雙袖一揚,右手羽扇護在胸前,左手自然擺在膝上,回陳至道:“我觀你們?nèi)藲馀桑@位姑娘不像是主事之人,而這位爺心浮氣躁,不像能成事之人,便知道公子在這三人之中必然是做主的那個?!?p> 全禮毫不避諱自己在觀察陳至等三人,這說法更是毫不顧忌別人感受。席子和聞言嘴角一抽,心中更不喜歡這人了。
全禮卻仍要說下去,還好這次沒捎帶著其他人,大多數(shù)只評陳至相貌打扮:“而且公子非但相貌俊美,渾身更有種不凡的氣質(zhì),衣著簡單得體,往這里一坐顯得既自然又扎眼……
……唯獨這眼,請問公子是帶傷還是帶?。俊?p> 陳至這雙眼睛雖然有不少人好奇,只是沒人敢于初識便當(dāng)面開口來問,陳至至今只見過直覺便當(dāng)他瞎子的人,見面便問起原因的,全禮確實還是他所遇過的第一個。
也許只有全禮這樣不羈的狂儒,才會完全不避諱這種事,非要一碰面便問個清楚。
“……是我從小便有的毛病?!?p> 陳至這種說法也算不是騙全禮,最多只是沒講明白。
全禮點點頭,道:“……哦……那這個毛病,求過醫(yī)嗎?
如果求過,醫(yī)者怎么講,哪怕花些歲月去治的話,能否治好?”
全禮雖問,語氣中卻似乎非是關(guān)心,陳至答道:“有一名不錯的大夫瞧過,他說他會找找辦法?!?p> 全禮又“哦”了一陣,似乎是在消化這個消息,然后又問道:“……是哪位名醫(yī)?”
陳至這次答得簡單直接:“先生就是揚州人士,也許聽過‘三不治郎中’張鄲張大夫?!?p> “哦,此人,此人確實曾經(jīng)在揚州頗有名聲……”全禮眉頭一皺口中“嘶”地出口氣,似乎頗為難地續(xù)道:“……不過,江湖郎中啊……難道公子便沒有找其他醫(yī)者問過?”
陳至反問道:“怎么,聽先生之意,莫非對張大夫或者他的名聲頗有什么意見?”
全禮一笑,道:“公子不要誤會,我主要是并未見過此人,不知道此人到底醫(yī)術(shù)如何。也許是我的偏見,其實天下讀書致學(xué)之人,或多或少都會接觸點醫(yī)術(shù),所謂有人推舉便是官、無人推舉便是醫(yī),就是有這一種說法。
學(xué)問比不過別人的,轉(zhuǎn)而去做醫(yī)者,在民間打出點名堂,也是常事。
若公子認可那位張大夫的醫(yī)術(shù),就當(dāng)我以小人之心擅揣,稍微看扁了他些吧?!?p> 陳至覺得好笑,他記得全禮自薦不成便為人抄書、代筆、讀信為營生過活,哪里知道這個酸儒氣的家伙心里還有哪怕做這些自己仍是比轉(zhuǎn)去做民間郎中高貴些的見解。
陳至也懶得為張鄲多做辯護,畢竟眼下和全禮爭辯并不必要,于是只簡單就這個話題作結(jié):“張大夫醫(yī)術(shù)是不差的,在下不通醫(yī)術(shù)不敢說他多好,他卻已經(jīng)是在下所見過醫(yī)者中最好的一個,而且頗有醫(yī)德?!?p> “哦,難得,難得……”
陳至也稍皺其眉,他沒想到自己已經(jīng)作態(tài)結(jié)了此話,全禮卻似仍要繼續(xù),用一股陰陽怪氣的語氣強行把話題的收尾續(xù)了下去。
席子和悄悄看了陳至一眼,他樂得陳至和全禮談不攏、一拍兩散——無論誰是那其中“一拍”——他對全禮本人厭惡至極,只覺得自己如今已經(jīng)看實了全禮的整個形貌,便是陳至指望有人引路他也可以畫出全禮來讓“畫中人”代這個惹人厭的怪儒引路。
全禮自己“難得”到第三聲,仿佛剛注意到陳至的表情變化一般,提著羽扇的手和本來放在膝上的手一合而成揖禮,對陳至告歉道:“啊,抱歉,這不是我懷疑公子的眼光或者那位張大夫的醫(yī)術(shù)。實在是我對江湖上這些名聲已經(jīng)有所見解,根深蒂固、揮之不去,所以沒法全信江湖中的判語。”
陳至突然明白,全禮這是想借題發(fā)揮,賣弄見識、舉薦自己。
全禮這手玩得不錯,陳至樂意配合一下,于是順著他的話問道:“不知先生對江湖名聲有什么獨到的見解?”
全禮果然已經(jīng)準備妥當(dāng),馬上侃侃而談:“倒不是我覺得江湖上名聲不盡不實,而是我覺得江湖中有門獨特的學(xué)問,人人涉獵一點,大多數(shù)就那么不明所以的用起來,才致江湖傳聞、名聲的真實性參差不齊。
這門學(xué)問便是在江湖風(fēng)聲中,如何調(diào)整自己的名聲和實際關(guān)系的學(xué)問。
江湖人行走江湖,往往都有一個目的,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們會利用名聲,有的不得其法,有的深諳此道。
所以對名聲如何操作,也實在是江湖人手中一項厲害的手段。
一般來說,三種狀態(tài)都可以讓江湖人成事,此即為‘名實相符’‘名過其實’‘名不如實’。
若公子判斷無誤,那張大夫可以稱為‘名實相符’,對名聲的掌握是這種狀態(tài)的張大夫,則不必非要在江湖沉淪了?!?p> 陳至知道全禮想要賣弄的見解大頭已到,自己正需要繼續(xù)配合下去,于是又問道:“先生可否詳解一番,為何這三種狀態(tài)的人便好成事呢?”
全禮一笑,眼珠先垂再抬,眼中透出比之前更濃的光采——這或許代表他覺得這次舉薦自己比往常更有戲——果真解釋起來:“這個其實容易,公子是聰慧之人,其中道理只需要我一點即破。
江湖人各有目的,他們對名聲的利用手段,無非想要達成一個‘借名成實’,讓名聲作用到他們成就實際事業(yè)的過程中去。
‘名實相符’者,手中無甚勢力,背后無甚背書,正是因為做事必須腳踏實地才最終成為這種狀態(tài)。只要‘名實相符’,找上他的事情便都是他能做到范圍內(nèi),他‘名實相符’加以解決,名聲更盛,實際也更精進。
如此一來他本來想達到的目的本來怎樣也碰不到,名實互助之下卻可能有朝一日便有機會觸碰、得手。但是此狀態(tài)者最危險之處,便是名聲有一天會先漲到他的實際能為追不上,然后又跌回‘名實相符’的時候,那時候便是他的瓶頸,若到時他仍達不到目的,那往后就只有更難。
‘名過其實’者,在江湖中有大名聲;有大名聲,就會有人覺得名聲背后有大利益。這種人若有想要達成的目的。便可穩(wěn)居幕后,用起對他的名聲趨之若鶩之輩,只要始終能讓名聲隔在這些人和自己之間作為阻隔,他便是沒什么實際能為,也有大批渠道、人脈可以為之效力。
這樣的人當(dāng)然也不代表全是享好處,以名聲背后若有似無的利益作為驅(qū)動,就好像賭骰子揭盅之時若是空盅,他之前怎樣使喚人家,便招致怎樣的逆狠。若他應(yīng)付不了,只有先逃為妙,屆時便是和自己本來想達成的目的越行越遠。
‘名不如實’者,別人根據(jù)名聲提防他總不到位,想要利用他卻沒那個本錢引了他入局,從此他便有了行事的方便,或者更容易成事,或者更容易涉事,總之他其實有別人想不到他能做成這些事情的信息優(yōu)勢。
但是像這樣的人,若是得利太大,之前名實不符的部分便會別人倒過來誅心,責(zé)他一個‘早有預(yù)謀’或者‘心懷不軌’,‘名不如實’的狀態(tài)變成只能用這一次不說,人人對這種‘心懷不軌’之徒動手都會仿佛突然有了大義,他從中得到多少方便,事后便招來多少麻煩?!?p> 全禮的賣弄告一段落,雙手捧起茶碗,這次不止抿一小口。
他這次的賣弄頗有成效,本來對他腹中頗有微詞的席子和看他的時候眼光一換,師湘葙這次也沒有搖頭只點頭或者思索,顯然比之前更認可全禮所講。
陳至對這個人的看法卻沒改變,全禮這次先引誘興趣再鋪陳所學(xué)、借實際把印象扎根人心中的手腕雖然漂亮,但是陳至本來便看出這個人實際上頗有智慧、口才和手腕。
只是全禮此人確實也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他自視甚高、太過想推銷自己那套怪論,雖然能展出智慧和手腕,所用方式卻不夠直接淺顯,不能被一般商戶、儒者看出他智慧和手腕上的過人之處。
陳至認為,全禮循循善誘,至少會是名合格的說客。但若想把他當(dāng)作說客來用,卻要想法先摧折他的傲氣,讓他能在行事時忘了那套他頗為自得的怪論。
全禮的傲氣確滲入他做法的每個細節(jié)之中,在把話題引入賣弄機會之前,全禮所問其實是為了評判陳至,他在挑選“明主”,此人也絕不會輕易自貶身價,也是他沒有人用起來的關(guān)鍵因素。
陳至覺得一直帶這人去百花谷也是不錯的選擇,這個人最安全的用法還是看清哪邊是敵人然后把他推過去敵人那方,只要用他之人和他合作之后漸漸顯得理念不合,那時候自然會從無處生出嫌隙來。
若不是全禮的智慧和手腕,若他只是個用之無益的狂儒,若是陳至沒信心隨時可設(shè)法把這種人推給別人,那只怕也會唯恐避之不及。
陳至覺得是時候先說明來意了,全禮對自己的推銷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是陳至等人推銷自己的時候。
陳至的做法是以虛套實:“先生高論,如果先生不棄,我們想請先生同路共行。在下等三人想往交州百花谷而去,一早在‘放田廠’聽聞先生高名,特地想請先生指點道路。
如今聽得先生高論,在下只覺得同路而行,也是妙事?!?p> “……哦,”全禮眼珠一轉(zhuǎn),道:“往交州往返的陸路我倒是熟悉的,交州是好地方,榮朝皇帝說近不近說遠不遠。
榮朝早幾朝的時候,本來有機會抓住,只可惜南北邊事只夠供出其中一方,重北則只好輕南,未再動過整個交州南部的意思,誰都可以在那里大展拳腳。
在交州之野,更有南方蠻人、遍地百越、占族,占族更趁榮朝在交州部署稍弱聚成所謂占婆之國。只要手段合適,合縱連橫、或攻或約,都有可為之法。”
一聽到交州,立刻想到朝廷掌握不穩(wěn),一想到朝廷掌握不穩(wěn),就覺得別人去交州是要造反興兵做皇帝,正是全禮這種“心有大志”的怪論狂儒最為危險之處。
陳至既不愿意接茬,卻也明白全禮這是在表示頗有同行意向,于是干脆拋出直餌,言明此行志在江湖:“我們往百花谷南宮世家而去,江湖中南宮世家光邀良交,本是有當(dāng)主易位之事。百花谷南宮世家在江湖中雖非七大派,卻隱隱有趕上之勢,而我們幾位便是他們邀請的其中三個‘良友’?!?p> “……哦,”全禮眼珠動了又動,最后安定下來,胸前羽扇連搖了數(shù)次:“此事也算有趣,那我便充作向?qū)?,參與參與吧。
也請公子屆時向我引薦一下江湖中的英雄豪杰,讓我這個讀書的開開眼?!?p> 全禮似乎也頗有轉(zhuǎn)而投效江湖勢力意愿,對陳至的暗示終于照單全收,并沒顯出反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