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朝廷圣旨晚一天到的是——復(fù)設(shè)蘇松常鎮(zhèn)督糧道,這是治理江南逋賦的又一輪開端。自有人說——江南有兵備以兼錢糧之務(wù),無需再設(shè)專官……殊不知依靠兵備道兼理,苦于江南事務(wù)繁劇,本就自顧不暇。而督糧道又旋設(shè)旋停,所以最好以水利道兼管督糧,使水利與督糧互為表里……
總之江南財稅就像一個球,都覺得于國家重要,但就是任人踢來踢去。逋賦也是,欠賬就是滾雪球,越滾越多,越多越無計可施,最后只能找個借口蠲免了事。這倒是解決逋賦最省事的辦法,卻不能解決戶部依舊沒錢的現(xiàn)實問題。
可以說,趙世卿提的底氣就來自劉家港的重開。站在戶部的角度,他需要一個道臣來專理四府錢糧,而非與誰互為表里。而且趙世卿還有個大膽的想法,他希望漕折和金花銀都還原本色征收,前提是能像元朝和明初那樣,海運糧食。
雖然重開劉家港,是天大的利好消息,比如對趙世卿,但也不等于各方馬上會趨之若鶩,往后大家就只等數(shù)錢。
就像太倉州,也不是一天就成的,何況一個早已‘廢棄’了二百年的的港口,如今說開就開,朝堂上肯定有不同的聲音,但這自不必說。
劉家港要重現(xiàn)昔日六國碼頭的盛景,首先要過的一關(guān)是海防,提海防就不得不扯上太倉衛(wèi)。
太倉由鎮(zhèn)建衛(wèi),因衛(wèi)建州,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以行政體制來解決軍事衛(wèi)所地區(qū)的治理難題。難題有六,一財力不支,水利失修;二水利與盜逋未能分任專官;三民壯之設(shè)并無必要,反而生擾;四軍衛(wèi)月糧常有短缺;五田糧額重,斗則不均;六胥吏舞弊……追根溯源,還是因州衛(wèi)并存,共治卻并不節(jié)制,軍民雜居,利益抵觸而關(guān)系緊張所致。
重開劉家港,顯而易見太倉要面臨巨大挑戰(zhàn),一是海防安全,二是治安壓力,與當初太倉所面臨治理難題是異曲同工。其中涉及州縣官府、商民,以及衛(wèi)所三方,解決關(guān)鍵在于利益如何分配——征稅權(quán)分配。
對于這一層的考慮,劉成比魏進忠想的更深。魏進忠希望征稅簡化,他也認同,但有些稅目的設(shè)置,本身就為了平衡利益,并非為征而征。
劉成因為孫隆的影響力,與蘇杭兩地官員交往還是相對融洽。他找上巡撫曹時聘,兩人密談了許久。
密談之后與魏進忠交代道:“參照月港的引稅,改商引為執(zhí)照,凡出海私船,只要辦了執(zhí)照便可出海貿(mào)易,執(zhí)照一年一審,這個辦理的費用就有兵備道收取?!?p> 魏進忠回道:“挺合理?!?p> 雖然沒有完全按照他的設(shè)想來,但他也沒覺得什么。只感嘆蘇州府的官民確實與其他府不一樣,像孫隆劉成這樣的權(quán)勢太監(jiān)來此也甚低調(diào)。不知是不是因去年那次經(jīng)歷,才變得從容內(nèi)斂而不擾民?但是他也知道,孫隆在蘇杭沒少撈錢,也是蘇杭富裕,只要不觸及大的利益,地方官為了和諧還是愿意睜只眼閉只眼。
不過……他腦子里念頭一轉(zhuǎn),又想到太倉,這種州衛(wèi)共存模式挺好,既非軍強民弱,也非相互傾軋,或許將來自在、安樂二州也可參照參照……
~2~
進入到八月的江南,
其實早過立秋,但蘇州的精彩仿佛才拉開序幕。
首先是味蕾上的精彩,山中鮮果海中鱗,落索瓜茄次第陳。河鮮海鮮還要再等等,瓜果時鮮卻不用等了。
魏進忠喜歡吃桃子,咔哧咬下一大口,嘴里嚼嚼嚼,脆爽鮮甜得不要不要。當然除了桃子,他最喜歡的還是肉,什么春天櫻桃肉,夏天粉蒸肉,秋天扣肉,冬天醬方他都喜歡。扣肉的靈魂在于肉下扣的干菜,肥而不膩的肉,浸潤干菜的鮮香,就這樣他能干掉三大盤。
但這個秋天,最精彩的莫過于開埠通商。這意味著錢,很多的錢,人生最鮮美的體驗就在于此。
依舊是那個休休庵,
每年夏日,申時行都會在此渡夏。他尤愛那片竹林,簡直是渡夏勝地。
申時行臥在竹林里,頭枕著竹夫人,半寐半醒間,他想起去年那夜。葛成起事那夜,孫隆狼狽的爬過他家矮墻,跌落在地上……
“七十多的年紀,竟是晚節(jié)不保啊?!鄙陼r行閉著眼,嘴里卻在念叨著。
孫隆晚節(jié)不保,是天意,也是人為。不期而至的水災(zāi)造成絲價大漲,加上榷征的濫觴,機戶杜門罷織,織工皆餓死。才有后來的民變。
“可今年同樣是絲價大漲啊……為何就沒人鬧了?就算魏取消了機稅和緞稅,但是蘇杭的榷關(guān)一直都存在的?!?p> 申時行一直閉著眼,對周遭避而不見,卻不知有個小禿和尚已坐在竹林外,好奇的看著他。
“??!”申時行忽然叫了一聲,“我知道了……”
倒把小禿子嚇了一跳:“休休居士,您知道什么了?”
“哎呀,你這小禿子,”申時行咻地一睜眼,“給老夫嚇一跳!”
小禿子和尚拍著胸口,驚魂甫定一般:“休休居士,你一直在念叨,念叨啥呢?”
“你好奇?”申時行乜著他道。
小禿子和尚老實的點點頭。
“切,耳根子不清凈,你師傅就沒教導(dǎo)你,六根清凈才能遠離煩惱?”
“小僧最大的煩惱是舌根子,而非耳根子啊?!毙『蜕姓0脱劬Γ靶菪菥邮?,您就說嘛?!?p> 申時行不想打岔說笑,于是對他道:“老夫在想啊,孫太監(jiān)和這個魏太監(jiān),兩人到底有啥不同?”
“哦……”小和尚有些不懂,“他倆有啥不同?”
“你瞧啊,孫太監(jiān)灰溜溜的跑了,魏太監(jiān)氣昂昂的來了,這就是不同?!?p> 小禿子和尚臉有不屑:“這誰不知道?”
“呵呵,你就不知道,他們還有一點不同,”申時行笑道,“民力竭,他門下之力亦竭,期間者又何嘗不竭?所以孫隆是只知民苦,而不知商苦,商民輾轉(zhuǎn)相累,勢且何奈?”
小和尚聽得似懂非懂:“那,這魏太監(jiān)就知商苦了嗎?”
“是!不管他是真知還是湊巧知道,反正他做對了一件事。如果孫隆是竭澤而漁,這魏太監(jiān)就是挖魚塘養(yǎng)魚而后漁,這兩者區(qū)別大了。”
“那他可知民苦?”
申時行看著他,眼里帶著些許意味深長之意,“民苦,知道又如何?你看民何時不苦過?我想哪怕千百年后,一樣會是今天這樣,民還是苦,一樣的苦?!?p> “那要怎樣才不苦?”
“讀書,做精英,脫離苦海就不會苦了。”
小和尚睜著一雙清澈而愚蠢眼睛道:“你們讀書人口中最愛說一句,為天下蒼生如何如何,原來還真只是一句說說的話,用來裝飾錦繡文章的嗎?”
“哈哈哈,”申時行聞言大笑,“老夫不給你這小禿子鬼扯,老夫還有緊要事要辦?!?p> “啊,小僧知道了!”小禿和尚一拍光腦袋,“休休居士的緊要事,就是上回草鞋老道來說的事?”
“聰明得緊!難怪招你師傅喜歡?!?p> ~3~
巡撫衙門的儀門之東,
曹時聘上任之初,就將此處辟為書堂及軒室,又鑿池栽竹,甚是幽邃。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蘇州城里有頭臉的達官貴戚、巨室豪紳皆聚于此,共倡成立蘇州工商聯(lián)合會。
這事由太守周一梧牽頭組織,申時行為會首,巡撫曹時聘、布政使、市舶司提督劉成、稅使魏進忠,及八縣縣首等出席。商人則是蘇州下轄的吳縣、長洲、昆山、常熟、吳江、嘉定、太倉、崇明八縣的商戶代表。
申時行由曹時聘、周一梧作陪,于書堂中聊事。
此處清幽,炎炎天氣被擋在了竹林外,書堂內(nèi),話音方落,曹時聘和周一梧兩人都不由看著申時行。
申時行飲了茶,放下茶盅,這才不僅不慢又繼續(xù)剛才的話,“昔日春秋,管仲治齊,官山海,寓稅于價,取之于無形,使民不怒,遂齊國霸天下?!?p> “寓稅于價?”
“參照管子的說法,假如鹽鐵專賣,每升鹽酌量提價出售,每月可得倍于征人丁稅。但在表面上看,朝廷確乎不曾征稅,而不致引起百姓的憤怒。不僅國內(nèi)如此,出口還可獲取重利,這就是‘煮沸水以籍天下’,用取之不盡的資源使天下人都向齊國納稅。明白了嗎?”
“下官明白了!”
“老夫覺得可以取個新名稱,就叫轉(zhuǎn)移稅。你們想這道理,其實賣家最終并未承擔稅收,而是都轉(zhuǎn)移到了買家那里,不管這個買家來之東洋,還是西洋。”
“道理下官是明白了,可是二稅一,也就是每增值一兩銀,就稅五錢,是否太高了?而且現(xiàn)下生絲、緞匹都漲的太快了,快到令人擔憂?!?p> “那請教二位,就以生絲為例,一擔上乘的湖絲在此地值銀多少?販東洋值多少?販西洋又值多少?”
“呃……此地一擔上好湖絲賣價60到80兩,聽說東洋價為此地數(shù)倍,而西洋價又是東洋的數(shù)倍?!?p> “所以價格非官府能控制的,既然漲跌不受控制,不如就定個保底價,或者叫起征價?!?p> “干脆就這樣,”曹時聘忽然道,“正如管子說‘與民量其重,計其贏,民得其七,君得其三?!?p> “呵呵,撫臺的意思老夫明白,不如……老夫給出個主意?”
“下官愿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