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鵝卵石灘,兩條河水交匯于此,粼粼東流。
天色開始有些暗淡下來,柳月亭抬頭望望,眼下除了找橋過河,似乎并沒有其他辦法。他一路沿著河岸過來,沒想到在這里遇上另外一條河溪匯流,攔路身前。
開闊的河面上,沒有什么遮擋,但在柳月亭放眼遠望,也并沒發(fā)現(xiàn)有橋的蹤影。腳下的來路,在這角石灘處轉(zhuǎn)一個彎,順面前的河溪往北延伸。柳月亭沿路望去一眼,稍加思索,提步而去,在那邊的里許開外,樹蔭掩映,隱約正有人家。
不遠的一截距離,須臾即至,還未走出林子,那前方已有陣陣言談聲傳來。待從林道中走出來,面前的景象映入眼簾,此地并不止幾處人家,一座座茅草屋的中間,數(shù)條寬闊的石板路穿過,此刻正有許多商販在路邊擺攤,所賣多是些魚蝦蟹貝,水邊的幾處碼頭均停有貨船,白帆高立,有人往來忙碌,儼然正是一座漁村。
柳月亭踏上一條石板路,路上行人倒是不少,但大多都是些商人,一路買賣聲不小,充斥耳邊,想要找人問路也苦于開口。如此走出一段距離,前方魚市漸漸收尾,再往前已是尋常村落,有住民人家,裊裊炊煙。
正想著該到哪一戶去問,目光偏轉(zhuǎn),水邊一座空曠的碼頭入眼,見一位老者正在碼頭邊清理木船,索性便走了過去。
“這位老丈,”踏上木板橋,柳月亭一邊走過去,口中稱呼一聲,問道,“眼下天色將晚,在下路過貴地,正苦于過河之事,請問距離此地最近的石橋在何方位?”
那老者回頭看來,稍微笑了一笑,說道:“我們這里是渡口,沒有石橋,最近的橋也在幾十里開外?!?p> 說道中,那老者低頭一手收拾,一手指向河溪上游方位。柳月亭一聽,眉間立馬緊皺起來,正想這一趟可要繞個大圈,那老者的聲音又至:“不知這位小兄弟,是要過河去嗎?”
柳月亭回神一想,應(yīng)道:“是。在下正要前往中州地界,一日趕路至此,沒想來到這里,被這條河阻斷了去路?!睂に剂T了,又問,“那請問,現(xiàn)在還有過河的渡船嗎?”
那老者道:“渡船是有,不過大多是往來中州渡口,為免遇上災(zāi)殃,白日里只擺渡到申時,在這個時辰,卻也是沒有的了。況且天色將晚,小兄弟可在客棧中歇息一宿,明日一早當(dāng)可繼續(xù)上路?!?p> 柳月亭眉頭再皺,沒想到這里的渡船歇業(yè)這么早,而至于休息一晚之說,更如何能奢求,只道:“多謝這位老丈,但在下有事在身,恐怕今晚還要趕路,不便耽擱?!闭f著,望向河溪對岸的山林,再回望向剛才經(jīng)過的魚市渡口,道,“承蒙相告了。那我就另外再想想辦法吧?!?p> “那些商人的貨船,恐怕也是有所不便,”就在柳月亭這邊稍有思慮,那老者的聲音又道,“不過這眼下,渡船是沒有了,漁船可考慮嗎?”
柳月亭聞聲動容看去,那老者又自顧自而道:“既然年輕人如此堅持,那老漢就再勞碌一趟又有何妨,只要小兄弟不嫌我這船的腥味重就行?!?p> “這個……”柳月亭有所猶疑道,“我再去問問那些船就是了,說不定就正好有去那中州的。老丈這邊,如何好麻煩?!?p> “無妨。這么一點小忙,老漢說幫也就幫了。”那老者說道,在柳月亭一度目露疑慮之色,伸手指了指他身上穿的衣服。
一葉木舟駛?cè)牒有?,順流水而行,兩岸的林木不住后退去?p> 柳月亭本來只是想讓老者送到河的對岸,但在老者堅持要送往臨近的中州渡口,另外順?biāo)兄?,竟有意料之外的輕快,遂是悄立船頭,隔水望向東岸外青翠的連山,一時倒也無話。
“要說我們這里,已經(jīng)許久不曾有天墨弟子到來了?!蹦抢险咴诖矒螛?,話語聲傳來。
柳月亭聽他如此說道,心頭多少有所知曉,看來師兄們并不是走的這里。又想起他先前所言,于是開口問道:“老丈,剛才你說的,你們這里的渡船為何停運如此之早,還有擔(dān)心遇上災(zāi)殃,那又是怎么回事?”
隔著中間的一段拱形烏蓬,那老者在船尾應(yīng)道:“小兄弟既是去那中州辦事,但看來對那邊還不太了解啊。昔日中州國如日中天,但因招引厄劫,國運江河日下,到如今衰微已極,異象頻現(xiàn),更恐有亡國之兆。船運要講究風(fēng)水吉運,于險惡之地,自然是要趨利避害。”
柳月亭皺眉而道:“這又是什么說法,中州如何成了險惡之地,所謂異象又是何指?”
那老者道:“小兄弟可知我們這青鳧國名的由來?”
柳月亭道:“不甚知曉?!?p> 那老者道:“昔日中州國獨霸中原,傲立一方,國君少皋以王都城為中心,由近及遠,劃天下為五服。其中以北中州為甸服,南中州為侯服,諸方國為綏服,南疆西域等則為荒服。是以我們這青鳧國雖無邦國之實,亦非中州國屬地,不過卻因此有了名號,為世人所稱謂?!?p> 柳月亭又皺起眉頭,道:“那又如何,這與那中州何干?”
那老者道:“所謂天下之勢,自有天道輪回。那中州國往日殺伐過深,終于觸怒天道,降下災(zāi)厄,承載天怒人怨,終成衰亡之象。小兄弟此去,可要自己當(dāng)心了?!?p> 暮色籠罩,輕舟渡水。
在柳月亭的眉間愈發(fā)緊蹙難展,那老者撐船進入山峽,再順?biāo)写蠹s三十里,便已然是進入到了中州地界。
“咚咚”。
船檐輕輕地撞在碼頭上,發(fā)出兩聲低沉的聲響。
那老者用木槳搭上碼頭,口中道:“小兄弟,老漢就送你到這里了。這里已經(jīng)是中州地界,你穿過這里的渡口,就可以走上后面的驛道?!?p> 柳月亭踏上碼頭,回頭抱拳道:“多謝老丈!”
“小兄弟保重?!蹦抢险邞?yīng)承一聲,從烏蓬下取出蓑衣斗笠,披戴身上,木槳在碼頭上一撐,蕩開船身,搖搖晃晃間漸離漸遠。
柳月亭心中頗懷感激,目送一段距離,回頭過來,這才發(fā)覺天色已然暗到有些朦朧。提步在碼頭上行出一截,忽然發(fā)覺木橋下似有一處亮光,探頭朝下看去,卻是一條紙船,卡在了柱子間,船上點亮著一根蠟燭。他轉(zhuǎn)頭往下游看去,見河面上還有不少這樣的紙船,只是順著水流,已經(jīng)漂浮遠了,在深邃的水面上泛著點點火光。
再度回頭向前,走下碼頭,一座圓木牌坊立在面前,上面橫書著“渝津渡”三字。
順著一條石板路進入鎮(zhèn)子,一路屋子雖多,不過盡皆為黑暗所籠罩,透出靜謐的氣息。柳月亭心中微微懸起,一邊走去,孤零零的腳步聲響顯得格外分明,再去看周圍屋子的狀況,也不像是全都沒有人居住,大概就是已經(jīng)熄燈休息了。
想想倘若是在天墨山下的城鎮(zhèn),這個時辰正是華燈初上,夜市才剛剛開始,沒想到這里竟是這般模樣。
柳月亭于不覺間加快了腳步,打算盡快路過,但沒走多遠,在穿過數(shù)間茅屋合圍的一處空地,目光又被吸引,空地邊的一株孤樹前,一口水井中正透出光亮。柳月亭走動中斜靠過去,探頭看向井中,井里也有一條紙船漂浮著,跟先前在碼頭所看到的一樣。
“是誰在那里?”正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道問詢,溫和而柔弱的聲音。柳月亭回身相向,見另外一邊正站著一名女子,朝自己這邊看來,遂是微微頷首,拱手為禮。
“是這樣嗎,只是路過而已嗎,”些許時分后,一間點著昏黃燭火的堂屋內(nèi),女子面上略有黯然的神色,低眉說道,仿佛有些失望,“抱歉我認(rèn)錯人了。在我們這里,入夜后一般很少有外人過來。”
柳月亭點點頭道:“在下也是剛從青鳧國那邊的渡口過來,恰好路過這里,原本也是沒想打擾?!?p> 那女子微微低語道:“是這樣嗎,在這個時辰還有船過來?!?p> 柳月亭道:“本來是沒有的,聽聞發(fā)往這邊的船停運得早,幸得一位老丈相助,將在下送過這一段水路,不然可要大費周折?!闭f完,有意無意朝窗外望去兩眼。
那女子也朝窗外一望,道:“我們這里,入夜后原有宵禁的習(xí)俗,夜里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常在這里往來的人大多知曉,天黑以后就不再過來?!?p> 柳月亭強自一笑,道:“原來如此,這個我還不知道。我看既然如此,還是不便打擾,在下這就上路的好?!?p> 那女子淡淡而道:“不必。既然是已經(jīng)趕路一天,想必是累了,”說著,轉(zhuǎn)頭看向堂屋中一間開著房門的屋子,口中續(xù)道,“那間是家兄的屋子,你若是不嫌棄,可以留宿一夜再走?!?p> 柳月亭聞言看去,借著這邊的燭光,那屋子中的景象有些朦朧,但隱約能看到一些桌椅之類的物件。
“豈敢勞煩,”他說道,“先前承蒙那位老丈相助,我在船上已經(jīng)休憩了一頓,眼下氣力恢復(fù),并不耽擱上路。再說那既是令兄的屋子,等令兄回來,也是有所不便?!?p> “他不會回來了?!蹦桥影档纳袂榈?,“每年這時候我都點上一些船燈,就是希望他回來,可是這么多年,他一直都沒有回來?!?p> 柳月亭面色一凝,想到之前的那些船燈,道:“原來那些紙船是……我剛才還在想,今日并非中元節(jié)之類的日子,為何能看到船燈。不過,這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那女子道:“今天是他當(dāng)年離開的日子,離開這里,去加入中州軍日子。剛開始還有一些書信回來,講述在外面的見聞,但后來有一天,突然就音訊全無。我想他大概已是埋骨異鄉(xiāng),年年點亮船燈以為接引,愿他能魂歸故里?!?p> 柳月亭頓了一頓,說道:“我看你也是不必太過失望。聽聞中州流年不利,多生亂象,令兄或許只是為一些事情所耽,將來還有團聚之日?!?p> “是嗎,”那女子仿佛有輕嘆一聲,幽幽而道,“但愿如你所言。”
“嗯?!绷峦c點頭確認(rèn),之后便也就不再多作停留,起身告辭。
此間這一耽擱,走出屋子時,天色已是大暗。走到先前的水井處,船燈已經(jīng)熄滅。不禁又轉(zhuǎn)頭,往剛才那間屋子看去,窗戶中依舊透出燭光,在昏暗的鎮(zhèn)子中十分顯眼。
再回頭來,定定心神,繼續(xù)沿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