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8年四月,因靈太后胡氏毒殺孝明帝,北境酋帥爾朱榮南下洛陽,本是伐叛匡主的義舉,卻因為之后發(fā)生的河陰之變,讓此事成為歷史聞名的鬧劇與慘劇。而之后發(fā)生的南朝侯景之亂,亦不乏踵此前跡之嫌。
爾朱榮南下之際,河北葛榮所率領的六鎮(zhèn)兵變尚未平定、且叛軍聲勢正值雄大,因此爾朱榮也不可大軍盡出,仍需留置相當兵馬以防守其并肆老巢,隨其奔赴洛陽者不足萬眾。
此時的北魏朝廷內憂外患,河北、關隴的叛亂牽扯了大量的兵力,洛陽的守備力量并不充足,但也不可以說是全無設防。
聞知爾朱榮舉兵南來,北魏靈太后胡氏并其黨徒遣黃門侍郎李神軌為大都督,鄭季明、鄭先護守河橋,武衛(wèi)將軍費穆屯小平津,可見當時洛陽仍然不失基本的防護力量。
但當爾朱榮兵臨城下時,鄭先護、費穆開門納榮,李神軌不戰(zhàn)而退,以至于洛陽北面門戶大開,爾朱榮兵不血刃的便直抵洛陽。
而在洛陽禁軍整體倒戈之前,爾朱榮已經先于河陽迎立北魏宗室、長樂王元子攸為帝,即就是北魏孝莊帝。
有關此事,還有一段趣聞:榮抗表之始,遣從子天光、親信奚毅及倉頭王相入洛,與從弟世隆密議廢立。天光乃見莊帝,具論榮心,帝許之。天光等還北,榮發(fā)晉陽。猶疑所立,乃以銅鑄高祖及咸陽王禧等六王子孫像,成者當奉為主,惟莊帝獨就。
爾朱榮生性迷信,逢事必卜,在河陰之變后也為自己鑄像,數(shù)鑄不成才放棄稱帝想法。當然,內里自然還是有著更深刻的政治原因。
長樂王元子攸在諸北魏宗室當中脫穎而出,被爾朱榮選為新君人選,或有一部分迷信的緣故,但更重要的還是元子攸并不是一個全無政治根基的閑散宗室。
史載元子攸:幼侍肅宗書于禁內。及長,風神秀慧,姿貌甚美。拜中書侍郎、城門校尉、兼給事黃門侍郎,雅為肅宗所親待,長直禁中。遷散騎常侍、御史中尉。孝昌二年八月,進封長樂王。轉侍中、中軍將軍。三年十月,以兄彭城王劭事,轉為衛(wèi)將軍、左光祿大夫、中書監(jiān)。
在孝明帝一朝,元子攸既擔任過黃門侍郎、中書監(jiān)等要職,又擔任過中軍將軍、衛(wèi)將軍等禁軍顯職,文武都有相當基礎。
其所擁有的政治資源,顯然可以補充爾朱榮在朝中根基薄弱的劣勢,大大提高此番政變的成功率。
這也成為之后孝莊帝得以反殺爾朱榮的行事基礎,究其原因就在于爾朱榮政治資本的不足,讓他不能選擇一個絕對的傀儡。
而元子攸也苦胡氏久矣,當爾朱榮派遣親信前往洛陽接洽時,雙方一拍即合,不久后元子攸便遁出洛陽,前往河陽被爾朱榮擁戴為帝。
有了這樣一個甚允人望的新君人選,爾朱榮在洛陽便不可謂無所援應。
至于洛陽禁軍的群體倒戈,原因也很豐富,除了元子攸和爾朱榮各自在禁軍體系中的人脈影響之外,還在于從北魏后期便愈演愈烈的文武解體。
北魏孝文帝南遷洛陽,繼而展開轟轟烈烈的漢化改革,此事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或謂政體之倒退、亡國之開端,以文明為衰源,難免就有些偏激。
無論文明或野蠻,一個政體之成熟,需要有循序漸進的過程。
東漢末年本就文明分徑之始,至魏晉而入歧途,南朝之所相繼,糟粕實多。北魏政權之進程,顯然并無分辨良莠之底蘊,其統(tǒng)治階級自愚昧而驟入典章,失于迅猛,拙于自糾,步子太大、要害分離。
早在公元519年,北魏洛陽羽林軍便曾爆發(fā)動亂。
《魏書》卷六四《張彝傳》詳盡記述了這一過程:“第二子仲瑀上封事,求銓別選格,排抑武人,不使預在清品。由是眾口喧喧,謗讟盈路,立榜大巷,克期會集,屠害其家?!颀敹甓拢鹆只①S幾將千人,相率至尚書省詬罵,求其長子尚書郎始均,不獲,以瓦石擊打公門。上下畏懼,莫敢討抑。遂便持火,虜掠道中薪蒿,以杖石為兵器,直造其第,曳彝堂下,捶辱極意,唱呼嗷嗷,焚其屋宇。始均、仲瑀當時逾北垣而走。始均回救其父,拜伏群小,以請父命。羽林等就加毆擊,生投之于煙火之中。及得尸骸,不復可識,唯以髻中小釵為驗。仲瑀傷重走免。彝僅有余命,沙門寺與其比鄰,輿致于寺。遠近聞見,莫不惋駭?!贋槭昭谟鹆謨磸娬甙巳藬刂荒芨F誅群豎,即為大赦,以安眾心。”
這一次事變因排抑武人而爆發(fā)于畿內要害,但北魏朝廷卻不能窮誅群豎,足見政權裂痕之深、分崩在即。
爾朱榮以邊境武人而入朝,洛陽禁軍全面倒戈,亦足以說明在文武解體愈演愈烈的當下,內外武人們基于政治失意的共同處境,已經達成以武力破局、重新獲取政治地位的共識。
這其中,時任洛陽禁軍武衛(wèi)將軍的費穆,不只舉戈投降,更直接勸說爾朱榮大殺洛陽群臣。
穆潛說榮曰:“公士馬不出萬人,今長驅向洛,前無橫陳者,正以推奉主上,順民心故耳。既無戰(zhàn)勝之威,群情素不厭伏。今以京師之眾,百官之盛,一知公之虛實,必有輕侮之心。若不大行誅罰,更樹親黨,公還北之日,恐不得度太行而內難作矣。”榮心然之,于是遂有河陰之事。
費穆曾與爾朱榮有舊,或謂心腹進言以殺立威,但其所言“公還北之日”語,說明在其構想中,爾朱榮此番南來最終結果不應是入朝秉政,而是仍然歸鎮(zhèn)地方。
據(jù)此,這一番進言更像是費穆代表洛陽禁軍系統(tǒng)與爾朱榮進行的一次談判和交易,即就是大行誅罰,以殺立威,從而整體抬高內外武人在北魏朝廷的政治地位與話語權。
爾朱榮起兵伊始,與六鎮(zhèn)豪強達成伐叛匡主的政治共識,于河陽擁立孝莊帝元子攸,獲取到北魏朝廷一定政治資源的支持,又與洛陽禁軍進行了大行誅罰的交易。
至此,河陰之變一系列聯(lián)絡前情俱已達成。
至于在事變過程前后,孝莊帝元子攸與六鎮(zhèn)豪強是否預事并執(zhí)行、究竟涉事幾深,因其各自特殊性,事多隱沒,但想來應該不會在事件中清白獨善。
榮召百官迎車駕,己亥,百官奉璽綬,備法駕,迎敬宗于河橋。庚子,榮遣騎執(zhí)太后及幼主,送至河陰。太后對榮多所陳說,榮拂衣而起,沉太后及幼主于河。
請帝循河西至淘渚,引百官于行宮西北,云欲祭天。百官既集,列胡騎圍之,責以天下喪亂,肅宗暴崩,皆由朝臣貪虐,不能匡弼。因縱兵殺之,自丞相高陽王雍、司空元欽、儀同三司義陽王略以下,死者二千余人。
有朝士百余人后至,榮復以胡騎圍之,令曰:“有能為禪文者免死?!笔逃汾w元則出應募,遂使為之。榮又令其軍士言:“元氏既滅,爾朱氏興。”皆稱萬歲。
榮又遣數(shù)十人拔刀向行宮,帝與無上王劭、始平王子正俱出帳外。榮先遣并州人郭羅剎、西部高車叱列殺鬼侍帝側,詐言防衛(wèi),抱帝入帳,余人即殺劭及子正,又遣數(shù)十人遷帝于河橋,置之幕下。
時都督高歡勸榮稱帝,左右多同之,榮疑未決。賀拔岳進曰:“將軍首舉義兵,志除奸逆,大勛未立,遽有此謀,正可速禍,未見其福。”
榮乃自鑄金為像,凡四鑄,不成。功曹參軍燕郡劉靈助善卜筮,榮信之,靈助言天時人事未可。榮曰:“若我不吉,當迎天穆立之?!膘`助曰:“天穆亦不吉,唯長樂王有天命耳。”
榮亦精神恍惚,不自支持。久而方寤,深自愧悔曰:“過誤若是,唯當以死謝朝廷。”
夜四更,復迎帝還榮,榮望馬首叩頭請死。
節(jié)錄《資治通鑒》河陰之變。。。
河陰之變的過程殘忍且充滿了轉折性,前言有說,這是一場諸方溝通、早有預謀的大屠殺,爾朱榮在事變過程中展露出來的態(tài)度搖擺就很值得玩味。
顯然,在發(fā)動河陰之變前,爾朱榮并無稱帝之心,無論六鎮(zhèn)豪強領袖之一的賀拔岳、還是之后投誠的武衛(wèi)將軍費穆,皆無勸進之謀議。
當胡騎大肆屠殺,死者兩千余人時,這樣的殺戮規(guī)模應該已經是超過了之前諸方溝通計劃的規(guī)模,而這時候爾朱榮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變化,訪募朝士書寫禪文,流露反態(tài)。
這一階段的爾朱榮,明顯是上頭了。高歡勸進是否屬實暫且不論,但其所恃之北鎮(zhèn)豪強意見不協(xié)則顯而易見。而之后的鑄像不成,更讓他心態(tài)崩壞。
歸根到底,爾朱榮在發(fā)動河陰之變時,其所擁有的嫡系力量以及所創(chuàng)功業(yè),俱不支持他踏出最后一步。
河陰之變是北魏末年長久失治、文武失洽、矛盾累積的集中爆發(fā),爾朱榮適逢其會、成為此次屠殺的最終實施者,并未因此營造自我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反而因此殘忍致使政治聲望的破產。
從這一角度而言,爾朱榮也是北魏文武解體、矛盾爆發(fā)的一個犧牲品。
盡管后續(xù)他又有滏口之戰(zhàn)大敗葛榮叛軍、指揮平定關隴叛亂的功業(yè)加身,但最終還是沒能帶領爾朱家取代元氏成為北方大地新的統(tǒng)治者。
爾朱榮的死確是有其偶然性,但河陰之變后,他之前數(shù)年所攏合的北鎮(zhèn)勢力之離心也是無從掩飾的事實。即便不死于他所扶立的孝莊帝之手,高歡、賀拔岳等北鎮(zhèn)豪強亦絕不會長久受其驅使。
北魏東西分家后,東魏、西魏交戰(zhàn)過程中,凡所檄文聲討,常有互揭老底的口水仗,多以對方同爾朱氏關系更親近為一大罪狀,也是一大看點,爾朱氏之失德由此可見。
爾朱榮在政治上雖然殘暴短視,但在軍事上仍頗有亮點,尤其是平定葛榮叛亂的滏口之戰(zhàn),更是其軍事生涯中一個璀璨亮點。
河陰之變后,爾朱榮雖然仍保留了把持北魏朝政的權柄,這關鍵也是因為朝堂幾乎都被殺空了,而他自身其實也陷入了空前的政治危機中,甚至嚇得不敢進入洛陽,亟待扭轉這一局面。
此時河北的葛榮已經兼并杜洛周而聲勢大壯,將兵數(shù)十萬南圍相州鄴城。
國之逢亂、需仰武臣,葛榮叛軍的存在其實也是爾朱榮發(fā)動河陰之變的底氣之一。當時叛軍勢大,歷數(shù)河北除爾朱榮外,已經沒有另一勢力能夠抵抗葛榮。
歸鎮(zhèn)晉陽之后,爾朱榮便開始籌備對葛榮作戰(zhàn),因懷朔鎮(zhèn)高歡曾輾轉叛軍多部之故,先遣高歡前往游說勸降叛軍七王并萬余部伍。
爾朱榮則率七千勁旅東出滏口,與葛榮叛軍進行大戰(zhàn)。是役,爾朱榮身自陷陣,出于賊后,表里合擊,大破葛榮,展現(xiàn)出卓越的軍事指揮與作戰(zhàn)才能。后續(xù)戰(zhàn)事中,懷朔鎮(zhèn)侯景又就陣生擒葛榮。
葛榮叛軍自非烏合之眾,其所統(tǒng)數(shù)十萬六鎮(zhèn)鎮(zhèn)民更是之后東魏、西魏之所立國交戰(zhàn)的軍隊精華。
爾朱榮以七千弱旅破之,一時間也是威震南北,自此六鎮(zhèn)精華盡歸爾朱榮。
與此同時,爾朱榮內部諸方勢力格局也在發(fā)生變遷。
原本爾朱榮之所倚重,主要還是賀拔岳兄弟為首的武川鎮(zhèn)豪強,但武川鎮(zhèn)豪強在河陰之變時阻止爾朱榮自立,彼此之間便埋下心結。
反觀懷朔鎮(zhèn)高歡,勸立或未必實,態(tài)度起碼曖昧,也因此更得爾朱榮看重。
特別在與葛榮交戰(zhàn)前后,高歡有臨陣勸降之功,侯景則有生擒葛榮之功,懷朔鎮(zhèn)諸將表現(xiàn)亮眼。武川鎮(zhèn)賀拔勝等雖然也有勝跡,但卻不如懷朔鎮(zhèn)豪強表現(xiàn)亮眼。
因此在平定葛榮叛亂之后,爾朱榮對諸將封賞也更偏向懷朔鎮(zhèn)豪強,高歡更憑功被封為晉州刺史。在此職位上,高歡逐漸奠定其懷朔鎮(zhèn)領頭人的地位,從而為日后霸業(yè)雄起進行充足準備。
反觀武川鎮(zhèn)諸將,處境則就不如前期,賀拔岳兄弟雖然仍有遞遷,但卻鮮有坐鎮(zhèn)地方之用。
特別同為武川豪強之宇文洛生,在葛榮兵敗后便被爾朱榮直接收斬,其弟宇文泰慷慨陳辭并在賀拔岳等諸將保全之下才得以活下來。
不得不說,這也是爾朱榮對武川鎮(zhèn)群體的一次警告。
賀拔岳本人也在不久后因罪經歷一番免職復職,直至南朝陳慶之北伐送元顥歸洛的洛陽爭奪戰(zhàn)中,武川鎮(zhèn)諸將才又漸得任用。
530年,爾朱榮派遣賀拔岳前往關中討伐萬俟丑奴叛軍,賀拔岳因恐猜忌而請爾朱氏一人為主將,于是爾朱榮以侄子爾朱天光為主帥,賀拔岳與代地豪強侯莫陳悅并為副帥前往關中。
此番派遣,亦是爾朱榮分化武川鎮(zhèn)兵力之計,武川眾將雖然多隨賀拔岳西征,但在爾朱天光屢請之下,爾朱榮才增兵至三千人。宇文泰亦隨賀拔岳前往關中,自此東西分裂伏筆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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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朔、武川兩大軍事集團源頭雖在六鎮(zhèn),但其初步成型卻是在爾朱榮麾下。原本武川鎮(zhèn)豪強勢力更勝一籌,但在河陰之變與平定葛榮后,懷朔鎮(zhèn)后來居上。
特別素懷大志的神武高歡出鎮(zhèn)晉州之后,一個巨大的禍患漸漸在爾朱榮的羽翼下生成。爾朱榮所推心置腹的小兄弟賀六渾,將會在不久之后一舉埋葬爾朱氏霸權。
如果說北魏后期爾朱榮的崛起是緊扣時代脈搏、順勢而動,那高歡的崛起簡直就是抓住了時代的脖子,其傳奇性與精彩既不遜于爾朱榮且更有過之!
下一段寫神武高歡稱霸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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